宁惟恺第一次见到林浅,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大学校园,处处洋溢着荷尔蒙的气息。今天是新生舞会,湖畔的舞台上灯火通明、音乐浪漫。宁惟恺靠在相隔百余米远的湖畔栏杆上,望着远处的人头攒动,觉得真没意思。
啊,那是傻了吧唧的男孩和女孩们,寻找和贪图一段艳遇的方式。
彼时,宁惟恺是笔挺高大的青年,白衬衣、休闲裤,蓬松短发、高鼻薄唇,完全看不出是普通县城普通人家出身,倒像是一位翩翩富贵公子——大学三年,他一直不遗余力地改造着自己,抹去那些平凡的痕迹。显然,身为全校风云人物,他已经做得很好。
林浅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气质挺矛盾的小姑娘,长发如瀑、容颜秀美,却戴着鸭舌帽,穿着帅气的衬衫长裤。偏偏她将这两种气质糅合得很好,双手插在裤兜里,慢吞吞地从不远处经过,眼睛清澈得像他身畔的湖,樱桃小口里还在念叨:“众人皆醉我独醒……真没意思!”
宁惟恺一下子觉得,这姑娘真有意思!
其实宁惟恺并没想过,自己会跟这么个家世平凡的女孩走到一起。当然,他也没给自己制定过硬性要求,非得找个家境殷实的女朋友。但有些东西、有些追求,仿佛印记般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跟林浅在一起的日子,他觉得她很好,很喜欢她,但总有点心有不甘。
然而这心有不甘,在相爱第十一天,就被打破。
他在酒吧里、众人起哄下,背着林浅,吻了另一个女孩。
那女孩是某私营企业主的独女,漂亮又火辣。在看到她的第一秒,宁惟恺心中就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是他,追到这个女孩完全没问题。
但马上就闪过了第二个念头:那林浅呢?
林浅决绝地提出分手那天,宁惟恺的心情非常糟糕。在他始终良好规划、顺风顺水的成长岁月里,从未有过如此懊悔和悔恨的时刻。他甚至没来得及告诉林浅,其实那天他心裏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是:如果对象是林浅,他愿意不再看任何女孩,只对她一个人好。
所以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后,他很快就离开了酒吧,并且还对在场所有人下了封口令,就怕被她知道。
结果她还是知道了,然后毫不留恋地分手。
只是许多年后,当宁惟恺再想起林浅,只是苦笑。
二十岁的宁惟恺,爱了林浅三年,才谋定而后动、下定决心向她表白。可她大概只爱了他几天,就转身离开。
此后,宁惟恺自我感觉伤了几年。也有过几段爱情,清一色都是富家女——他潜意识里好像有一个过滤器,自动过滤掉家世上不会对他有帮助的女孩,不对她们产生感觉。有时候他会恨恨地像,如果现在遇到林浅,她早被他过滤掉了。
注意到祝晗姝,是在公司的周年酒会上。那时候他刚工作三年,跳槽到新宝瑞,担任市场部主管。那时候祝晗姝刚从牛津大学毕业回来,是市场部的新进小职员,对外宣称自己姓李。看起来漂亮单纯的女人,自然很吸引男人的眼球。但宁惟恺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她身上低调而奢华的藕色香奈儿套裙和根本就没有牌子的手袋。
再联想到一些蜘丝马迹,譬如她入职前一天,公司高层全部请假没出现;譬如刚刚,祝氏两兄弟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落在她身上;譬如她平日里明显教养不凡的言行举止,以及外界传言——祝家小女儿近日就会学成回国……
宁惟恺端起酒杯,就朝角落里安静地坐着的她走去。
“嗨,怎么一个人坐着?”
公主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直至多年后,宁惟恺还清晰记得这一幕——银色的灯光下,暗红色的沙发里,女人的身段婀娜得像含苞待放的花枝,优雅而坐。而当她抬头,那湖水一般澄湛的黑眸,带着几分拘谨、几分恬静、几分羞涩,懵懂地望着他。
而他清晰地感觉到胸膛中的心脏,被这干净高贵的目光,轻轻撞了一下。
之后几天,宁惟恺的确为祝晗姝意乱情迷。他心裏眼里,都是公主的一举一动,她浅浅的蹙眉、她凝脂般的手指、她安静而教养良好的样子。但这份意乱情迷里,也夹杂着某种热切的期待。
比对祝晗姝的好感更强烈的是,他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他改变一生的机会。
诚然,论才干、论野心,他不输给任何人。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出身的决定和影响太大。如果有缩短奋斗历程的捷径,他为什么不走?
他天生就该活在更开阔的舞台上。
后来,事实果然证明,他的选择没错。
祝晗姝是个好女人,是个好妻子,也是他通往梦想的彼岸最大的助力。不过四年,他执掌的新宝瑞完全脱胎换骨,将行业里其他竞争对手远远丢在身后。无论品牌效应、产品质量、人才队伍,都向国际一流企业靠近。
当然也有人非议,认为他取得这样的成功,是站在新宝瑞已有行业地位的基础上——毕竟多年来,新宝瑞就一直是行业第一;也有人暗地里讥笑,他不过是靠老婆的裙带关系上位。
但宁惟恺根本不在乎。成王败寇是永恒不变的真理。他付出了多少,他做到了什么地步,外界也许还看不清楚,但公司的员工都知道,祝氏的股东知道,而他的妻子,也信任并且知道。
宁惟恺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对爱情婚姻的态度,是否有不同。他始终以良好丈夫的标准要求自己,多年不变。但祝晗姝望向他的目光,却越来越爱慕、越来越眷恋。在很多方面,她也对他越来越依赖。宁惟恺有这种感觉,他已经成了她唯一的天。毫无疑问,这感觉曾一度令他非常受用,并且骄傲。他甚至不止一次想,他就该找个这样的女人,小鸟依人,一生缱绻。他为她挡风遮雨,被她崇拜。他们俩的结合,是价值最大化的体现。
然而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感到不满足的呢?
也许是从新宝瑞还很辉煌的时候起,他在外面与人谈笑风生,将整个行业、任何竞争对手的生死,都牢牢捏在手里。而他如此意气风发嚣张跋扈之时,突然就产生想要对人倾述的欲望。
想要跟人分享。
但祝晗姝明显不关心这一切。她关心的是给他炖的红酒牛肉是否酥软,她关心的是他的衬衣是否当季新款。
一次, 两次,三次……之后,宁惟恺也不再跟她讲工作上的事,因为这个沟通过程实在索然无味。
祝家的两兄弟以及整个祝氏对他始终微妙的态度,也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诚然他是外姓人,绝不指望对方真的把他当家人。但他以为他们是明白人,无论基于利益,还是基于祝晗姝的情分,都应当对他彻底信任,以图将来。而他这些年来也的确为祝氏呕心沥血。
谁知在商场的一次不慎失手,就给了他们发难的机会,直接将他调任冷门小公司,毫不留情。
所以这些隐藏许久的矛盾,大概就是在他跌落谷底后,开始爆发。
在他与祝晗姝之间。
沟通上的障碍、她在家人与他之间的摇摆、她的脆弱和茫然……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而他身陷其中,不觉得厌恶,只觉得疲惫,深深地,对现在的他和她,感到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