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宇文温这么一问,章华点点头,对方看起来不像是在敷衍他,要继续打听说明对话题感兴趣,所以心中稍微宽慰,喝了口茶继续说下去。兵役的问题是顽疾,而另外有一个也同样是顽疾:户调折钱。百姓每年要交田租、户调,田租是米、麦、粟等粮食,户调是布帛等实物,数百年下来都是如此,不过南朝却有些特别,布帛中的一半,要折钱缴纳。南朝经济兴盛,铜钱需求量大,朝廷为了增加手中的铜钱存量,要求百姓缴纳户调时,要将一部分实物换成等价的铜钱上缴。这样一来,朝廷也省下了将实物卖掉换成铜钱的步骤,把这个步骤转由百姓负责。稍微麻烦了些,但也麻烦不到哪里去,这中折钱法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可实际上却能把百姓压垮。章华举例,一户百姓每年上缴户调布两匹,按官府的要求,上缴的是一匹布,还有与一匹布等价的铜钱,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可实际上问题很大。一匹布等价多少铜钱?这个价钱,只有官府定的才算数。官府对一匹布等价多少钱进行定价,依据的是布匹的市价,这看上也很合理,可问题就在于,布匹的市价是按照萧齐时期的行情定的。换句话说,那价格从一百年前的萧齐开始一直沿用到现在,每匹布的定价是五百五十文。而如今布匹的市价,也就一百文左右。“这样一来,实际上百姓要交的户调,已经暗中增加了许多?”“正是!”章华说到这里痛心疾,按理百姓需要上缴的布也就是两匹,其中一匹布要折换成“等价”的铜钱,拿去市场按市价出售得一百余文,可官府收的“等价”钱却是五百五十文,远高于市价。所以百姓得多卖四匹布,才能凑够一匹布的“等价”钱,那么要上缴的户调,是一匹布加五匹布,这样一来实际交出去的布由两匹变成是六匹...么?错!官府收铜钱,可对铜钱有要求,必须是好钱,剪边钱不收。剪边钱又称“剪轮钱”,那是有人为盗铜而剪去铜钱的边廓,原本圆形的钱,缺了一边甚至多边,由圆形变成不规则的多边形。这种钱官府不收,但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大多都被剪边,也就是说百姓出售布帛所得基本上就是这种剪边钱。官府不收,那该怎么办?好办,有店铺可以提供好钱,百姓去那里换就行了,当然不可能是一比一兑换,按照行情来说,大约是一千二百文剪边钱,换一千文好钱。“所以还得多卖一匹布,才能凑够这所谓的‘等价折钱’?”宇文温有些无语,周国缴纳户调不玩这种花花肠子,可即便如此他能想通其中关键:这是朝廷变相加户调。“以前是,现在不是,行情已经看涨,一千二百八十文剪边钱,才能换一千文好钱。”“所以百姓交的户调,实际上至少过七匹布了。”周法明冷笑着,他出身南朝官宦世家,自然是不用缴纳租调,但耳濡目染之下,多少都知道其中蹊跷。沿用一百年前的“行情”定价,是朝廷诸公老糊涂了么?不是,他们精着呢,这就是一门生意!权贵、世家、豪族、大户们名下田产、隐户不知凡几,大多不用向朝廷缴纳租调,他们才不关心租调翻倍,毕竟朝廷要维持下去也确实需要钱,所以得从平民百姓身上拔更多的毛。变相增加户调,百姓活不下去就会逃亡,正好被这些大户吸收做佃农,那些抛荒的田地,被他们运作成“祖产”,这些人都是隐户,田地产出都是自己所得,何乐而不为?倒霉的是朝廷,受益的是自己。所以呢,兵役还有所谓的户调折钱,使得百姓的负担日益加重,这种事情朝廷诸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大多数都从这里面获益,谁吃饱了撑的和自己过不去!别的不说,那个用好钱换剪边钱的生意,就是由大大小小各方势力把持着,这可是很来钱的。剪边,让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大多数是剪边钱,然后用剪下来的铜料私铸铜钱,接着用这些好钱去换百姓手里的剪边钱,继续私铸铜钱。能换好钱的店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开,而百姓也只能到这种店铺里换好钱,所以生意越做越大,利润越来越丰厚。若是可以,甚至还想把定价上调,不过此举太过无耻,所以只能装聋作哑,五百五十文的价格,就这么延续将近百年。这还不够,等到秋天百姓要出售布匹换钱时,操纵行情压低布价,趁机又吸一口血,这种事情年年都在上演。要解决问题很简单:按实际行情定价即可,至于剪边钱的问题,实在是一言难尽,只能是被占便宜了。“这位周郎君说得不错,折钱本无大错,只需按照实际行情定价即可,但是就从没人提起,章某多次上书,可官家却从来不过问此事。”“章市令,某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余郎君请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宇文温盯着章华的眼睛说道,“章市令觉得,官家是知道此事,还是不知道此事?”章华闻言默然,他的理性告诉自己,官家不可能不知道,可这样一来,他从感情上却不能接受:为什么,为什么官家既然知道,却不做任何尝试?肯定有阻力,而且这阻力不会小,多少人靠着布匹定价五百五十文来吸血,要是把定价下调,怕是会有很多人背地里咒他不得好死。可这又如何?不为民做主,我章华为何出仕?!这件事和兵役的弊病不同,布匹的行情明明白白,就是每匹布百余文,要是谁敢舔着脸说布价还是五百五十文,他可以拉着对方到市场当面对质!堂堂正正的讲道理,明明白白的行情价格,肯定深得民心的改革,为何官家就是不施行!当年周攻齐时,陈国积极北伐,结果没几年长江以北国土全部沦陷,先帝为此心灰意冷,再提不起精神改革弊政。太子登基,章华原以为新君继位必会朝气蓬勃,励精图治重整河山,于是不断上书进谏,结果都是石沉大海,官家每日除了饮酒作乐,还是饮酒作乐。他也被人排挤,赶到西市做市令,今日见着官家微服出巡,苦苦劝谏却依旧无用,章华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嘴里苦。“章市令今日所说,余某已记下,只是家中有事要到江北周国巴州走一遭,官家那边,可能要等事毕之后,余某才能谏言了。”“余郎君要去江北巴州?如今两国正在交战,水路、6路断绝,这怕是风险很大啊!”“无妨,山人自有妙计。”宇文温郑重地说道,他探听得陈国的隐患故而心中大喜,不过面上不动声色。“也罢,章某方才说了许多,让余郎君劳神了。”见着对方心灰意冷的样子,宇文温心中一动,这位陈国官吏忧心国事,别的不说光是这份心他就很赞赏,似乎对方有些才学,那他就试试。“章市令,不知听说过北地经学名家信都刘焯?”“信都刘焯?莫非是‘二刘’之一的刘焯刘士元?久闻大名,只是无缘得见。”“正是刘焯刘士元,余某因为要去江北巴州,曾派人打探当地消息,得知刘士元如今已到巴州,似乎是要长居于此,办学授业。”章华闻言眼睛一亮:“余郎君此话当真?”“当真,某观章市令似乎有辞官之意,如果时局平稳而章市令有意,可到巴州州治西阳城一探究竟。”见着章华沉吟不已,宇文温也没再多说,有些事情提一下就好,成不成就看天意了,双方就着酒菜又谈了一会,随即各自散去。周法明一直心存疑问,如今便开口问道:“使君,据在下所知,这位章市令倒是颇有才学,莫非使君起了招揽之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虽然有刘助教在,但州学还是缺先生啊...”“使君原来不是招揽章市令当官的?”“你觉得他会当周官么?”听着宇文温反问,周法明摸了摸下巴,随即摇摇头,之前章华苦谏的模样他可是看在眼里,让这种人投敌去当官,怕是难度不小。“一场偶遇,却探出个不得了的消息,真是不虚此行啊!”宇文温喜上眉梢。历史上的陈国,在杨坚以隋代周之后,就缩在江南等死,看来其内部果然是弊病丛生,所以只能苟延残喘。如今这个时代,陈国依旧弊病丛生,兴兵北伐虽然连战皆捷,看来也就是徒有其表而已,越是投入资源,越是会导致元气大伤。一如明末,明廷要保住辽东的残垣断壁,不停的加派“辽饷”,结果天灾**,逼反了穷苦的农民,内忧外患之下轰然倒塌。陈国收复淮南,要守住地盘就得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这样就会加重兵役、租调,百姓活不下去就选择逃亡,如果逃无可逃的时候,该怎么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