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古之名城,春秋时吴王夫差为北上争霸中原,解决粮草运输问题,在广陵城东南筑邗城,城下掘深沟,称之为韩江,又称“邗溟沟”、“邗沟”。邗沟向北而去入射阳湖,而射阳湖西北末口接淮水,至此,长江及淮水间便有水路连接。而从长江入淮水的船只,经其支流泗水北上,过彭城,可入齐鲁之地,最后进入黄河,为吴军争霸中原,创造了有利的后勤运输条件。在吴国开掘邗沟之前,南船北上,需要经长江入海,然后沿着海岸线北上,到淮水入海口时再入淮,走泗水北上,绕远路不说,风险极高,平日里适合航行在长江的船只入了海,很容易被风浪吞没。而有了邗沟,长江船只可免去航海之险,千百年来,历代朝廷不断完善沟通黄河、淮水、长江的人工沟渠,到了晋时,从长江起航的船只,完全可以通过一系列沟渠直入黄河,不需要绕行海路。这条水路的起点就是广陵,而途中经过许多城池,古来兵家必争之地的彭城便是其一。到了南北对峙时,南军北伐,最主要的一条北伐路线,就是从广陵开始,经邗沟入淮水,再经泗水过彭城,最后入黄河。然而自刘宋丢失青齐之地以来,南朝北疆边界,由黄河一路南移,到了萧梁时以淮水为界,最后退至长江边,原本应该是北伐通道的这条水路,变成北军南下的重要通道。作为北伐起点的广陵,现在成了北军渡江的出发地,大军所需的粮草,从黄河以南各州郡经水路汇集淮水,然后入射阳湖,通过邗沟运送到广陵。此时的广陵城外,粮草堆积如山,而周军在江边布防,戒备森严,陈军想要偷袭广陵,从正面进攻基本不可能。陈叔宝如今向宠妃张丽华介绍的,就是隋国降将于仲文为绕过广陵江防所采取的路线。这一路线,沿用邗沟未开凿前,长江船只北上入淮的路线,也就是走海路,年初,周国的青州水军就是走海路南下,入长江助战,而现在,陈国反其道行之。陈军精锐于会稽出发,乘做装载粮草的船只浮海北上,历尽千辛万苦经位于盐城郡的淮口入淮水,他们扮作输送粮草的青州青壮,混入其他各地运粮队伍之中,入射阳湖经邗沟接近广陵。这一计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何乔装打扮混入周国运粮船队是其中一个难点,而另一个难点,就是这支精锐如何在预定的日期内抵达广陵附近。如今是冬季,东北风大作,从会稽乘船走海路北上,就是逆风行船,虽然船帆是能使八面风的硬帆,逆风行船不是不可能,但想要平安抵达淮口,难度很大。而要在预定日期内抵达广陵城外,更是难上加难。出使江北的傅縡,位于建康城外白下的陈国水军,还有进抵京口等候渡江的陆地兵马,都严格按照约定日期行动,于仲文率领的精锐一旦误了日期,这次出击就不可能成功。所以陈叔宝一开始不同意孔范、施文庆的计划,并不光是因为“不宣而战”搞偷袭有损声望,是有实际的忧虑。于仲文此次偷袭广陵,如果没有江南兵马接应,不但无法改变当前局势,反而会引得周国(尉迟氏)震怒,到时候陈国就只能把一切责任推到于仲文身上。但这样做的效果如何,陈叔宝无法确定,如果周军主帅尉迟佑耆以此为借口再度兴兵南犯,隆冬时节可没有连绵大雨来阻挡对方的前进步伐。距离下一个雨季,要过上半年,建康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没人敢做保证,也没人做得了保证。然而一旦偷袭广陵成功,陈国的局面就打开了,因为收复淮南州郡,可比收复江州或者岭表要容易许多,广陵距离京口不过一江之隔,陈军与其进攻上游数百里外的江州湓口,还不如进攻广陵比较容易。宇文氏和尉迟氏正在内讧,宇文氏肯定无暇顾及长江下游两淮之地,而尉迟氏在淮南的军队,就是尉迟佑耆率领的这支大军,一旦将其击败,尉迟氏就守不住淮南了。到时候陈国就能再次左右逢源,渔翁得利。以停战为条件,要求尉迟氏的军队退到淮水以北,让出淮南州郡;以不与尉迟氏联合为条件,要求宇文氏归还占据的巴、湘、江州以及岭表。如此一来,陈国版图复原不说,新的三国鼎立之势形成,陈国无忧矣。这一美好前景,让陈叔宝动心不已,但偷袭广陵失败的后果,也让他纠结,孔范、施文庆二人使出浑身解数来劝,好歹劝得陈叔宝同意这一冒险计划。而这几日就要见分晓了,陈叔宝为此茶饭不思,辗转反侧,连歌舞都没心情看了,闷在临春阁对着舆图发呆,坐立不安的等着消息传来。他想要找人倾诉,但这种军国大事又不能四处宣扬,只能憋在心里,憋得慌。张丽华瞥了一眼舆图,心中有些无奈,她当然不关心打仗,但是官家的口风实在不严,却偏要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这几日经常对她说要有大事发生,但当她问起来时,又摆摆手说“不可说、不可说”。军国大事,当然要保密,但官家除了对她这样,对孔、龚二贵嫔也是如此,就差拿个招幌,上书“军国大事不可说,大家快些来问朕”。这就是官家的品性,有时候如同小孩子一般,张丽华早就摸透了,所以知道那些妄图以美色获宠的美人,都只能去做“女博士”、“女学士”。只有她,才知道官家真正想要的什么。根据方才陈叔宝所说内容,张丽华现编了一套说辞来劝解对方:“于将军的兄长于顗,曾任周国吴州总管,当年数次击败官军,想来于将军也对吴州一带地形十分了解。”“于将军与尉迟氏有深仇大恨,一如春秋时的伍子胥,为了报仇,殚尽竭虑精心规划,他既然敢主动请缨,必定成竹在胸。”“而孔卿、施卿有容人量,又多亏官家有识人之明,君臣齐心协力兼之将相和,妾以为此次官军出击,必然大获全胜。”吹捧于仲文是伍子胥,吹捧孔范、施文庆有容人之量,又说什么君臣齐心协力、将相和,一切的一切,都是为吹捧陈叔宝是明君做铺垫。张丽华如此巧妙地吹捧,让陈叔宝提了之后心中美滋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畅快,比起和美人**还要畅快。他是男人,当然喜欢美人,但美人给他带来的欢愉,比不上另一样东西给他的欢愉多,那东西就是权力。天子,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张丽华早就琢磨出来了,陈叔宝喜欢听人奉承,喜欢别人称赞他是明君,而通过吹捧陈叔宝任用的人,就能很好达到这样的效果。这比用空洞无物的语句直接称赞陈叔宝“圣明”要有效,那些空有一副美貌皮囊的美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点。陈叔宝正与张丽华研究此次官军出击能有多大胜算,忽然阁外骚动起来,不一会门外宦官转入阁内,刚要开口说话,一个人影‘蹭’的一下冲进来。陈叔宝还以为是刺客,心中一惊刚要高呼,却见那人跑了没几步就跌倒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向自己靠近,口中不断高呼:‘官家!不好了!不好了!’这声音很耳熟,陈叔宝莫名觉得放心,然后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心腹施文庆,此时此刻,只见施文庆冠带散乱,官服脏兮兮,还掉了一只履,模样十分狼狈。施文庆手脚并用,爬到陈叔宝面前,抱着陈叔宝的脚哭喊着:“官家,不好了,不好了!”对方如此模样,惊得陈叔宝的心噗通乱跳,施文庆和孔范极力主张偷袭广陵,正是在这两人的极力劝说下,陈叔宝才同意铤而走险,而如今对方哭喊着“不好了”,莫非....想到这里,陈叔宝强忍着不安问道:“施爱卿,究竟何时不好了?”“官家!官军出击广陵,伤亡惨重哇!”“啊!”陈叔宝闻言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攻打广陵的官军伤亡惨重,那就意味着战事不利,接下来,他就要面对周国(尉迟氏)那气势汹汹的质问,还有再度兵临城下的虎狼之师。他一时间只觉得悔恨交加,后悔不该听孔、施二人的鼓动,如今坏了名声不说,拿于仲文的人头去谢罪,恐怕都不会有什么效果。如果周军又打到建康城外,那该怎么办?如果周军攻入台城,那该怎么?陈叔宝想到这里,只觉心如刀绞、万念俱灰,就在这时,却听张丽华问道:“施卿家,广陵战事如何了?”“回贵妃...“施文庆说到这里,忽然破涕为笑,声音高了许多:”官家!官军收复广陵,周军四散溃逃,此战官军大获全胜啊!”陈叔宝闻言一愣,前一刻他还在为即将国破家亡而手足无措,下一刻却知道自己的孤注一掷大获全胜,如此一惊一喜的极度刺激,让陈叔宝差点背过气去。他身形晃悠,被张丽华搀着坐下,好一会才顺过气来:“施爱卿,你方才说的什么?”“官军收复广陵,此战大获全胜!”“呃...”陈叔宝觉得舌头打结,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张丽华见状赶紧救场:“施卿家,那为何方才又说‘不好了’、‘官军伤亡惨重’?”施文庆愣了愣,赶紧谢罪:“官家!微臣得知官军收复广陵,赶紧跑来向官家报喜,只是想到出征将士伤亡惨重,不由得悲从心中来...”“那日出征前,微臣见将士们慷慨昂扬,曾经许诺若凯旋归来,朝廷定会为将士们大摆庆功宴...““只是如今...如今,随于将军出征的将士,据说十不存一,微臣一想到庆功宴上,怕是会空座一片,不由得心如刀绞...”说到这里,施文庆嚎啕大哭:“官家!将士们立誓报效明君,慷慨赴死为国捐躯,伤亡惨重啊!”张丽华眉毛一扬,心中为施文庆的手段叫绝,对方欲扬先抑的手法用得炉火纯青,愣是把报捷弄成吹捧官家的一出悲情大戏,真是高手。心里是这么想,张丽华自然不会点破,瞬间就红了眼眶,一手捂着嘴哭泣道:“官家...将士们一心报国...真是..真是...呜呜呜呜....”陈叔宝此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而施文庆所言,更是让他激动万分,将士们浴血奋战,都是为了报效朝廷,报效明君。明君是谁?是朕!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陈叔宝有张丽华这样貌若天仙的贵妃,就缺为国慷慨赴死的国士,而如今施文庆的描述,让他激动万分。脑海里浮现出陈军精锐在广陵作战的情形,陈叔宝想象着精锐们高喊口号,向数倍于几的敌人冲锋的场景,想象着这些精锐在即将全军覆没时,等到了渡江而来的援军。广陵城头,飘扬着陈国的旗帜,幸存的精锐喜极而泣,那样的场面,让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陈叔宝越想越激动,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看向同样泪流满面的施文庆问道:“那广陵如今情形如何了?”“官家!官军主力顺利渡江,进入广陵,如今正在分兵追击周军溃兵...”施文庆为了演好这出苦情大戏也是很拼命的,他和孔范分任内外监军,孔范在京口,他在建康,对方第一时间就把官军大捷的消息传给他。而施文庆在拿到孔范亲笔信后,短时间内就编好了‘剧本’,故意弄出狼狈不堪的模样,进了临春阁还故意摔了一跤,使得效果“十分逼真”。欲扬先抑的开场,效果很好,否极泰来的天子,对他的观感肯定又好了几分,施文庆先为自己君前失仪、误报消息告罪,然后将具体战况细细道来。一切如战前策划的那样,于仲文率领陈军精锐,走海路迂回,如期抵达广陵城,然后在约定的日期也就是昨晚,趁着傅縡一行抵达广陵、周军戒备松懈之机发难。于仲文所部,进攻周军囤积粮草之处,而陈国水军突然进攻,以火船焚烧周国水军大营,控制了长江江面,京口处的陈军主力随即渡江,直击广陵。广陵周军一片混乱,仓促间组织起来的反击被陈军击溃,陈军随即趁乱入城,一番血战之后,终于收复广陵。周军主帅尉迟佑耆等主要将领趁乱逃脱,陈军分兵追击,如今正在扩大战果,更多的兵马渡江抵达北岸,总而言之,陈军的此次出击,大获全胜。陈叔宝听完汇报,激动得起身来回走动,好一会心情才平复下来,开口问道:“于将军呢?他率领的精锐呢?”“回官家,据来使所说,于将军身被十余创,如今重伤昏迷不醒,军医正在抢救,精锐们伤亡惨重,十不存一。”“快,派御医去广陵,一定要保得于将军性命!”施文庆点头称是,随即趁热打铁:“官家,如今官军收复广陵,还请官家下令,挥师北伐,趁着周国无暇南顾,收复淮南州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