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悬瓠城内一片喜气洋洋,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驱散了笼罩在悬瓠上空的战争阴云,城外空荡荡,攻城的军队都已退缩在长围之外,同样烧着竹子制造响声,借以欢度佳节。这个时代的爆竹,当然就是把竹子放在火上烧,被烈火烘烤的竹节爆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至于用火药制作的鞭炮,还没有普及。元日,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即是后世所称农历春节,所以即便两军围绕悬瓠爆发激烈的攻防战,到了元日,也心照不宣的停止用兵,让将士们过一个好年。敌军围城,数月下来悬瓠城中军民多有伤亡,如今城外敌军依旧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但即便如此,悬瓠军民也要苦中作乐,过一个像样的元日。严格执行的食物定额配给制,在今天放松了限制,活鸡活鸭还有活猪、羊,被庖厨开膛破肚,做成一碟碟佳肴,摆上一字排开的流水席。全军将士,平民百姓,都在流水席上大快朵颐,主帅、西阳王宇文温,端着珍贵的佳酿,游走流水席间,向将士们频频致意。酒,自然是浑浊的低度酒,宇文温的酒量很好,区区低度酒不在话下,但抵不住量大,从早上喝到下午,宇文温喝吐了不知多少次。转回总管府署,又开始新一轮应酬,宇文温和文武官员对饮,喝得酩酊大醉,扯着一脸憔悴的骨仪要‘仗剑起舞’,在众人劝说下才罢休。骨仪这段日子一直兢兢业业,认真履行守城重任,他是文官,用不着上阵杀敌,但要负责调配军需供给,组织百姓修补掩体,昼夜劳累,数月下来人憔悴了许多。西阳王的能耐,他是见识到了,心中佩服不已,所以西阳王酒后失态,要扯着他一起跳舞,骨仪不认为这是羞辱,毕竟人心里那根弦崩得太久,总要松一松。眼见着西阳王有发酒疯的趋势,身兼长史之责的李允信赶紧叫人扶对方下去,两名侍从上前搀扶,但怎么也拗不过西阳王。王府中尉张鱼见状赶紧拿来琵琶,宇文温琵琶到手,便施展从郑译那里学来的本事,即兴表演了反弹琵琶的高难度技艺。琵琶,是这个时代很常见的乐器,也是军中常见乐器之一,并不是妩媚小娘子专属,军中将士弹奏琵琶并拔刀起舞是很常见的情景,骨仪见着西阳王高兴,便拔出佩刀,伴着琵琶曲起舞。宇文温一曲弹罢,又是一曲,几名将领依次拔刀起舞,如今虽然没有歌舞伎助兴,但这样典型的军旅歌舞场景,依旧让场面十分热闹。疯狂弹奏琵琶的宇文温,酒劲消减了不少,只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想想近在咫尺却不能见面的尉迟炽繁、宇文维城,想想远在黄州西阳的杨丽华、萧九娘以及其他子女,不由得悲从心中来。他被困在悬瓠,消息几近断绝,天下局势不得而知,只能一日复一日盼着援军抵达,这种日子不是那么好熬的,如今元日大庆,正是借酒浇愁的好时候。负面情绪并未占据宇文温心里太久,如今将士齐心,百姓用命,悬瓠城还能守上不短的时间,宇文温对此有绝对信心,所以弹着琵琶,心情很快便好转。剽窃...借鉴之心再度泛起,时值元日大宴,正是吟诗的好时机,宇文温借着酒劲,‘借鉴’了王安石的那首《元日》。当然,他还有羞耻心,没有将其当成是自己原创,说是自己某次外出,在某寺庙影壁上看见无名氏所写诗句,如今正好应景。“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个时代的诗大多是五言诗,七言诗不是没有,但佳作很少,宇文温这首《元日》既应景,对仗也很工整,立刻获得满堂喝彩。此时筵席之中,文学之士几乎没有,王頍是唯一的一个,听了宇文温所改无名氏的《元日》,捻着颔下胡须频频点头。宇文温其人,他有时候看不透,这位似乎不太通经学,文学素养不怎么样,书法也不怎么样,当然,身为宗室藩王,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王頍知道宇文温很少作诗,平日里也自述不通文学,但只要一作诗,那首诗的水准就不低,而蹊跷的是,每次宇文温都说是路过某处,见无名氏所作佳句便记在心中。一次可以说是巧合,若接二连三说巧合,是不是太巧了?疑惑,在王頍心中只是一扫而过,如今在座的,只有他能称得上文学之士,骨仪虽然是文官,但不以文学见长,王頍见着西阳王依旧有发酒疯的危险,于是挺身而出。拿起琵琶,王頍开始弹唱长安流行的乐曲,这不是什么有**份的举措,而是很常见的助兴之举。他也曾年少轻狂,也曾快意恩仇,在乐坊里和小娘子推杯换盏,自然对于长安流行的乐曲铭记在心。在座之人,大多在长安居住过,免不了到乐坊寻欢作乐,所以对于王頍的提议那是鼓掌欢迎。乐坊的小娘子们弹唱歌曲愉悦恩客,以使对方慷慨解囊,那么要弹唱的歌曲其水准不能低,歌词一般是引用名家所做诗句。王頍此时所弹唱的歌曲,歌词便是刘宋名家鲍照的诗句。鲍照,曾任前军参军,故而世称‘鲍参军’,在刘宋元嘉年间,是极其出名的诗人,为“元嘉三大家”之一。鲍照的几首名诗,被谱以琵琶曲,在长安乐坊经年传唱,历久弥新,王頍此时弹唱的,是《代淮南王》。《代淮南王》有两首诗,其一:淮南王,好长生,服食炼气读仙经。琉璃作盌牙作盘,金鼎玉匕合神丹。合神丹,戏紫房,紫房彩女弄明珰,鸾歌凤舞断君肠。王頍和着琵琶弹唱,赢得满堂喝彩,然后就是《代淮南王》其二:朱城九门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这两首诗,算是和情诗沾边,所以谱曲之后尤其为乐坊小娘子们所喜爱,从魏分东西时起就在长安乐坊传唱,一直到现在都是客人们最欢迎的名曲之一。此时此刻,无论是年岁颇高的李允信、年过四旬的杨素、年不过二十多的阴世师,都对这耳熟能详的歌曲致以热烈喝彩,这两首歌,让他们想起了在长安的岁月。还有一个故事。昔年,魏帝元修不堪忍受权臣高欢的压迫,西逃入关中,元修皇后是高欢的女儿,当然不会带着走,他带在身边的,是自己的姘头、堂妹元明月。元修和元明月公开姘居,但这堂兄妹的禁忌之恋,为世人所不容。元修到了长安,长安乐坊里很快就流传起一首歌,其歌词就是鲍参军的《代淮南王》(其二),开头两句,就被歌伎们用来讽刺魏帝的禁忌之恋。“朱城九门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宇文温听得这两句,心情瞬间低落,先是想到了绝代佳人元明月,然后想到了另一个绝色、小姨子尉迟明月。当然他此时不是对小姨子有什么想法,而是想到了明月的姊姊、自己的王妃尉迟炽繁,又想到了世子宇文维城。自己的老婆儿子被其娘家扣做人质,不知何时才能重逢,搞不好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如此感觉不是滋味,宇文温不由得默然,在旁人看来,却以为这位酒醒了。王頍当然不知道西阳王的小姨子名字里居然有明月二字,毕竟女子的名讳一般不为外人知道,虽然尉迟明月之前已被册立为皇后并昭告天下,但在公众场合,大家也就知道个“皇后尉迟氏”的名号。王頍不知道,在场绝大多数人也不知道,所以没人知道这《代淮南王》(其二)竟然触动西阳王心事。王府中尉张鱼倒是知道主母妹妹的名讳,当年在安陆时,尉迟明月经常到府里和宇文娥英玩耍,调皮异常,他作为郎主亲随,时不时被派去陪玩,想不知道也知道了。但张鱼文学功底不行,不知道那两句诗词会触发郎主的心事,不过他察言观色,觉得郎主要发酒疯,为了避免场面失控,赶紧向左右使了个脸色,准备架着郎主‘更衣’。想归想,以宇文温的身手,一旦发起酒疯可不容易制服,张鱼等人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就在这时,忽然有士兵跑到堂外,带来一个惊天消息。“将军!将军!方才观察哨通报,城南远郊,我方援兵到了!!”“援兵?敌军十余万兵力,会让援兵靠近?”“将军!先过来的是游骑,想来主力还在后面,正在接近。”“会不会是敌军假扮的援兵?”“不会,游骑连续施放窜天猴,那动静错不了!”这个消息,如同巨石入平湖,激起阵阵巨浪,在场的官员、将领,闻言面露喜色,而情绪正低落的宇文温,闻言也是精神一振。援兵?援兵!援兵来了,我要把老婆儿子救回来!宇文温的心情瞬间好转,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段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