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破败的里坊内洋溢着欢声笑语,许多身着戎服的男子面带笑容,出现在自家残破的院门处,告别家人后,沿着巷道向大街走去。他们身上的戎服大多破旧不堪,有的人还穿着草鞋,若不是身着戎服,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流民。虽然已过元日,天气依旧寒冷,但对于贫困潦倒的军户来说,天再冷也没钱置办像样的衣物。去年年初,北虏兵临建康城外,朝廷为了激励士气,于战前发放大量钱帛,但对于许多普通士兵来说,根本就没见过犒赏,什么钱粮布帛都跟他们无缘。历经数月的艰苦奋战之后,北虏灰溜溜跑到江北,朝廷又说要发犒赏,许多士兵同样也没有份,将军们没说不发,总说百废待兴,官府须得恢复民生,让大家再等等。于是大家翘首以盼的等着,每个月都在等,然而犒赏总是没有,军饷依旧被克扣、拖欠,为了维持生计为了救急,大家只好借高利贷,借了钱之后利滚利,一辈子都还不上了。军饷长期拖欠,犒赏等于没有,每月的利钱不还又不行,为了还债,士兵们平日里在军营不是训练而是出去打长短工,人是这样,马也是这样。人去做杂务,营养不良的战马就去拉车,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说好的犒赏就是没有发下来。没有钱粮布帛,军户们过了个凄凉的元日,而官军如今正在征战淮南,越来越多的兵马奉命北渡投入作战,这对于军户们来说,是生离死别。各家的壮劳力都是兵,要去打仗,那么欠下的利钱谁去打工挣钱来还?只有老弱妇孺。而上了战场,死了怎么办?壮劳力没了,整个家就垮了。这个问题不光军户担心,平民百姓也在担心,许多家庭没钱雇人代役,只能去借高利贷,或者到庙里找化主救急,然而欠下的债也要还,被征发的亲人一旦死在战场上,家也就完了。官军在淮南捷报频传,都说形势一片大好,需要增兵、增兵再增兵,建康百姓听了之后,一片愁云惨淡,那些欠了一屁股债的军户更是如此,而今天,转机来了。将军们说,犒赏今日悉数补发,让大家赶紧到军营集合。所以军户聚集的里坊,今日特别热闹,士兵们承载着家人的希望,走在街道上,三五成群有说有笑的赶往军营,他们满怀憧憬,想着一会拿了犒赏要抓紧时间买米。赶在要债的人登门以前,让家人吃个饱饭。陆陆续续抵达军营的士兵,在校场上歪歪扭扭的排着队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鼓声响起,那是集结的信号,士兵们努力排好队伍,看着几名将领走上木台。例行讲话开始,开场白当然都是什么“皇恩浩荡”、“杀敌报国”的陈腔滥调,士兵们从祖父那一辈起就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个个都是耐着性子听下去。今日集合的士兵比往日要多很多,但比账面编制上的士兵数要少,不过士兵们对此都见怪不怪了——不就是吃空饷嘛!一个编制为一千人的队伍,实际兵员能有五百就阿弥陀佛了,而这五百人中,成立打长短工做杂务的人至少有四百,剩下一百士兵勉强算得上训练有素,而实际上到了战场,能够披甲冲锋的兵不过十来个。这样的军队能打仗么?所以将军们打仗都靠自家部曲,要么就是靠募兵,养部曲、募兵要花很多钱粮,光靠将领自己的财力很费劲,那么吃空饷、喝兵血来积攒钱财也没什么奇怪的。无非是喝多喝少的区别。将军们喝兵血,大官们就变着花样克扣军饷,克扣犒赏,逼得士兵去借高利贷,而这些高利贷的幕后大东家,基本就是这些将领、大官们。听到讲话的将领提到“北伐中原”,下面的士兵一个个心中叫骂:狗屁北伐中原,一个两个就想着发财!打得过北虏,好处都是你们的,打不过你们就投降,给北虏当大官,到时还不是我们这些当兵的倒霉!!骂归骂,但大家都很期待,因为将军说了今日补发犒赏,那么怎么样都会有钱粮或者布帛发,士兵们翘首以盼,就等着讲话结束,大家排队领犒赏。然而话是讲完了,另一个将军又接着讲下去,而这一次,却是杀气腾腾:有士兵强买强卖、偷鸡摸狗、寻衅滋事,甚至杀人越货、拐卖人口,败坏官府名声,这种害群之马,必须清除。许多苦主到官府告状,现在经过初步缉查,确定那些害群之马就在今日校场上的人群当中,一会,苦主就上来指认。此言一出,士兵们愣住了,虽然大家家境贫困,确实有手脚不干净的情况发生,但是那是迫于生计,不得已偷鸡摸狗拿回家充饥,也只是仅此而已。至于‘杀人越货’、‘拐卖人口’,这种缺德事谁做过?就算有,也只是个例吧!将军说完之后拍拍手,让苦主们上来认人,士兵们一开始还昂着头,等着自证清白,可当他们看清楚上来的是什么人之后,一片哗然。那都是高利贷债主的爪牙,平日里催债凶神恶煞,现在却自称是什么邸店掌柜、行商、丢了子女的苦主!现场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原本满心欢喜等着发犒赏的士兵,如今隐约觉得事情好像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果不其然,接下来的讲话,让所有人惊呆了。将军让‘害群之马’自己站出来,大家都省事,莫要连累同袍,因为今日不给苦主们一个说法,那么犒赏谁也别想要。这明摆着就就是要赖啊!在场士兵如是想,群情激奋,有人高声质疑,却被台上一名‘苦主’给‘认’了出来:“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抢了我一贯钱!”将领闻言‘大怒’,随即大声说道:“败类,来人,把他拿下!”几名部曲如狼似虎的冲入人群,将那名士兵制住,喝退试图阻止的其他士兵,将此人拖出来、五花大绑,那名‘苦主’看着这奋力喊冤的士兵,不加掩饰的露出笑容。敢欠钱不还?老子要弄得你家破人亡,以儆效尤!另外的苦主开始‘声泪俱下’的指认凶犯,一个个士兵被人五花大绑起来,现场气氛开始变化,许多士兵面红耳赤,握紧了拳头。喧嚣声渐渐停止,随之而来的是沉寂,可怕的沉寂。校场旁一处营房内,奉命监督补发犒赏的内监军施文庆,听着校场处的动静,嗤笑数声,站在一旁的将领,有些忐忑的问道:“毂下,这样下去,万一闹出事来....”毂下,是文武官员对天子使节的尊称,施文庆是官家心腹,又身负皇命,将领们自然不敢怠慢,只是他们领兵多年,知道凡事总得有个限度,就担心把士兵逼急了爆发哗变...“哗变?”施文庆笑起来,笑容很灿烂,他今天就是要闹出哗变,再杀一批人立威,也好理所当然把吞了犒赏的亏空补上,然后顺便捞一个“平定哗变”的功劳。所以他带来的兵,是以维持秩序为名,不动声色将校场包围起来。为了保密,施文庆事前只对军营里的几个主要将领透露这一决定,这名将领此时才知道事情真相,大惊失色,却不敢说什么。施文庆早就盘算好了,官军打仗靠的是募来的骁勇(募兵),羸弱的军户世兵就只配当奴仆,杀一小批立威正合适,不怕影响王师在淮南的战事。而这些世兵之中有许多人不识好歹,居然敢赖账不还钱,他必须杀鸡骇猴,让所有欠钱不还的人知道,和债主作对的下场是什么。他是监军,今日监督将领们给士兵补发犒赏,顺便揪出那些祸害百姓的兵痞,结果这些兵痞借机闹事,不就正好弹压哗变?如今校场上的兵,个个赤手空拳,没有铠甲、盾牌,有什么好怕的!施文庆想到这里,开口说道:“传令,让弓箭手准备,一会他们闹起来,全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