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州,蕲城,城外军营靶场,周、陈两军将士正在戏射,领兵驻扎庐江的周军主将今日亲自送酒、肉、米、布到蕲城,犒劳控制该城的陈军将士,顺便进行一场‘联谊’,巩固一下周陈两国友谊。这个时代常见的社交活动,有樗蒲、握槊、投壶、戏射,樗蒲就是赌博,握槊是技巧性角力,投壶缺一些阳刚之气,相比之下,戏射就比较合适两军将士之间的交流。也是神箭手们花样炫技的最佳场合。戏射分朋射、单射,朋射参与的人多,也就是“团体赛”的形式决胜,此时周陈两军将士进行的就是朋射。戏射时的箭靶距离一般是八十步到一百步之间,此次两军将士联谊,为了增加难度,箭靶距离是一百二十步,因为不需要箭矢破甲,所以仅就射程来说没问题。能否射中靶心,主要看射箭者的眼力如何。这种难度对于史万岁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不过他作为主帅,用不着亲自上场,所以此时史万岁是和陈军主帅樊毅一道,看着各自麾下将士戏射。自邺城之变后,史万岁便领兵驻扎江北晋州地界,防备合州方向的尉迟氏军队来犯,晋州隔着长江和江州对望,互为犄角。史万岁所部,和驻扎江州湓口的来护儿水军一起,构成宇文氏的江州防线,即要抵御合州尉迟氏军队,也要防御下游的陈军,所以即便山南战事日趋激烈,史万岁所部兵马一直钉在晋州,纹丝不动。数月以来,山南、豫州爆发了多场大战,作为旁观者的江州一带驻军,史万岁和将士们听得捷报频传,不由得有些焦躁,无不期盼陈军来犯,好让他们立下军功。结果两国联盟,没仗打了。之前,陈使聘周(安陆),周使随陈使返回陈国国都建康,两国随后确定联合,共击尉迟氏,至此,驻扎江州周军和下游的陈军成了盟友,打仗是不行了,所以要‘联谊’。史万岁并不是傻呵呵的死守,晋州他一开始只占了部分,另一部分是尉迟氏的军队控制,待得西阳王偷袭悬瓠得手,史万岁也逐步将晋州全境“收复”。后来陈军偷袭广陵得手,淮南尉迟氏军队乱成一团,史万岁趁机攻入合州境内,拿下了庐江郡郡治庐江。与此同时,驻扎采石的陈国将领樊毅率军渡江,攻下江北要地、和州州治历阳,随即西进攻占合州蕲城,距离合州州治汝阴,不过一百三十余里距离。汝阴即合肥,而史万岁拿下的庐江,距离汝阴大约是一百三十余里,距离蕲城也差不多是一百三十余里。庐江位于汝阴正南,而蕲城位于汝阴东偏南,从舆图上看,汝阴、庐江、蕲城构成一个等距三角形,三角形区域内,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名为焦湖。陈军要‘收复’汝阴(合肥),位于庐江的周军就成了隐患,两国如今虽然是盟友,但陈军主帅樊毅一直在提防庐江方面动静,就怕被周军黄雀在后。对此,周军主帅史万岁以实际行动,化解陈军主帅樊毅那不必要的担心:他接连几次只带百余骑到蕲城,然后带着寥寥几个随从入营,和樊毅谈笑风生。史万岁此举,算是表达了极大的诚意,然而樊毅依旧觉得进退两难,不过这和周军驻扎庐江一事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人心里一有事,面上就很难藏住,史万岁见着樊毅似乎有些走神,便问道:“逍遥公有心事?莫非粮草不济?不如我军先调拨些许缓缓急?”“啊,不必,不必,太平公的好意,樊某心领了。”樊毅的爵位是陈国的逍遥郡公,史万岁的爵位是陈国的太平县公,故而相互间以爵位代称对方,两人的封号凑在一起倒是吉利得很:天下太平,就能逍遥了。“逍遥公,史某最近听到一些传言,是关于贵国的。”“不知太平公听到何种传言。”“据闻,贵国国都爆发兵变,乱兵于城中烧杀抢掠,焚毁房舍大半....当然,史某自然是不信的。”“哈哈,那是别有用心之人造谣罢了,只是有些许士兵因为误会,在军营喧哗,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面就走了样,正所谓‘三人成虎’,传言可信不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史万岁做恍然大悟状,他和樊毅的演技都不错,樊毅不可能把心事说出来,史万岁也不会追根问底,不过他能猜出对方心中所想,只是不说破。戏射结束,陈军队伍以微弱优势获胜,双方将士握手言欢,一番痛饮之后,史万岁带着人离开,时值午后,他策马赶回一百多里外的庐江,半天时间有些紧。终于送走了史万岁,樊毅松了口气,立刻转回大帐,招等候多时的家仆入内,当头第一句话就是“建康情况到底如何?”那家仆闻言叫起苦来:“郎主!建康城南如今为乱兵盘踞,府里在边淮列肆上的邸店产业,全都付之一炬了....”“付之一炬?边淮列肆都完了?”“完了,边淮列肆里所有的邸店、食肆都完了!”所谓家大业大开销大,文武官员在国都定居,要维持体面的排场,维持一家老小的开支,需要花费许多钱帛,光靠俸禄和食邑所得的那些粮食、布帛,根本就撑不住。所以文武官员们要么放高利贷,要么经营产业,靠着经商盈利,来补贴府里巨大的开支,和其他官员一样,樊毅府里也经营产业,就在建康城秦淮河畔最繁华的边淮列肆里。靠着这些邸店的利润,樊府才能撑起体面的排场,应付各种迎来送往,养着忠心耿耿的部曲。而现在,全都完了。樊毅听着家仆的哭诉,越听越心凉,他本来驻守采石,待得王师拿下广陵,他便渡江攻拔历阳,正要乘胜追击拿下汝阴,结果建康发生兵变。兵变发生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去年就该发的犒赏没发,士兵积怨已久,如今朝廷又要大举用兵,拖欠的犒赏又不发,所以激发兵变。这种兵变应该很快就能镇压下去,杀掉领头的首恶,再给附从的普通士兵些好处,来个既往不咎,如此便可平息事端。樊毅如是想,结果从建康陆续传来的消息,都没一个好消息:乱兵盘踞秦淮河南长干里一带,裹挟百姓参与作乱,甚至开始攻打青溪一带。青溪两岸,是达官显贵府邸云集的地区,护院众多,没让乱兵得逞。樊府也位于青溪河畔,樊毅不由得惦记家人的安危,哪里还有心思想如何攻下合肥。不仅是他,军中许多将士都记挂身在建康的亲人,如今乱兵接连击败平叛的官军兵马,气焰越来越嚣张,身处淮南的陈军将士,心哪里静得下来。亲属会不会被乱兵祸害了?城中米价会不会暴涨以至于家中断粮?驻守建康周边的兵马是不是窝囊废,怎么拿乱兵都没有办法啊!这样的抱怨,樊毅时有耳闻,对于军心的影响很大,他却不能杀人立威,只能安排督将四处弹压,严禁士兵们传谣、造谣。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按着家仆所说,樊毅的亲眷已进入台城避难,但众多普通将士的家眷哪有如此待遇,建康兵变若不能尽快平息,樊毅觉得自己所部兵马迟早要哗变。如此一来,还想收复汝阴?想到这里,樊毅摆摆手让家仆退下,独自一人在帐内发呆。大将出征在外,就怕后方出事,譬如说朝中有人污蔑将领意图不轨,或者故意在粮草供应上做手脚,使得在前方作战的将士饮恨回师。此次王师大举北上,意图一鼓作气收复淮南,好不容易开了个好局,监军孔范正是力主北伐的天子幸臣,这可是自太建年间吴明彻北伐以来最好的态势,结果竟有可能被一场兵变毁了!这个机会一旦没能抓住,日后恐怕就不会再有。樊毅想着想着,只觉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他现在身处蕲城,却进退两难。进,汝阴守军很顽强,不是一时半会能拿下的,如今建康大乱,对于蕲城军队的粮草供给开始接不上,樊毅为此忧心忡忡。退,挥师回建康平叛,然而没有天子旨意,樊毅哪里敢轻举妄动。建康兵变闹出那么大的规模,恐怕有幕后主使在推波助澜,这种时候,在外领兵的将领谁敢未得诏令回师,立刻就会被认为是逆贼同党,意图不轨。樊毅转出帐外,先是看看西面,又看看东面,最后叹了口气,黯然走回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