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落,夜幕即将降临,持续了一日的战斗,出现决定性的转折:东军中军被打残,西军战象撞入东军左翼(左军)军阵,这意味着持续了一天的战斗就要分出胜负。所谓三军,最初的含义是周制的中军、上军、下军,而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其战线形态就是左、中、右三军,在中军无力、左军被击破的情况下,东军最后除了溃败再无第二种结局。正是因为如此,东军开始做最后的坚持,左军军阵一面承受着西军步兵的正面进攻,一面奋力抵抗右侧(北侧)敌军战象的冲撞,另一面的左侧(南侧)则承受着敌军骑兵的冲击。东军左翼骑兵一直在和西军右翼骑兵交战,而西军右军主将、行军总管韩擒虎率领麾下骑兵和部曲冲阵,东军骑兵一时间无法拦截。东军长矛兵向军阵左侧(南侧)外沿移动,要组成抵抗骑兵突击的防线,而韩擒虎所率骑兵则不住跑动,在调动敌兵的同时寻找敌阵破绽。他们将马槊横于马背,槊头对敌,时不时忽然接近敌阵,见着突出阵型的敌兵,赶在长矛捅来之前,横槊一击将其刺倒。这种进攻方式很有效,可以降低敌军士气,只要刺倒几个士兵,其他人就会畏畏缩缩,但如此接近敌阵,风险也很大。步兵的长兵器通常是矛,长度超过一丈八的矛称为槊,骑兵有马槊,而步兵有步槊,两者的长度相近,从步阵外掠过的骑兵,很容易被步槊捅翻。韩擒虎久经沙场,艺高人胆大,领着骑兵以这种风险极高的方式去扰乱敌军军阵。敌军军阵的“厚度”有数里,韩擒虎策马疾驰,宛若一阵风从西冲到东,自己刺倒敌阵外沿十余敌兵,而麾下骑兵无一伤亡。而他对敌阵的袭扰也显现出效果:急匆匆前出的长矛兵,还有赶着前出放箭驱散骑兵的弓箭手,挤得阵型开始松动。韩擒虎之后,其外甥李药王率领的另一支骑兵,借着这机会斜着撞入敌阵,虽然只是百骑,却轻易将敌阵外沿‘切掉’一角。面对集群的步兵,骑兵的战术就是蚕食,接连不断的蚕食让敌军士兵产生恐慌,最后阵型散乱、士气大跌,然后有人熬不住落荒而逃,整个步阵崩溃。而战场上大部分的战果,都是在骑兵追击溃兵过程中产生的,一开始的相持阶段,伤亡占比反倒不高,在这个阶段强行冲击敌阵,对于骑兵来说得不偿失。此时的东军左翼军阵三面受敌,己方护卫侧翼的骑兵正与对方骑兵缠斗,无法有效驱赶袭扰侧翼的这些敌骑,而中军本阵那边也许是焦头烂额,没有派来骑兵支援。眼见着形势愈发不妙,东军士兵们的士气越来越低。左军局面危在旦夕,位于中军的尉迟佑耆当然知道,然而他的中军伤亡惨重,精锐几乎全军覆没,眼见着敌军战象在进攻左军侧翼,他却无可奈何。敌军骑兵在骚扰,他只能组织长矛兵布阵防守,没有更多兵力去支援左军,而右军正与敌军激烈交战,无论步、骑都无暇分兵去支援友军。战局正在恶化,如果不想办法扭转,今日大败的结局就不可逆转,尉迟佑耆知道自己要是败了,后果会愈发严重。广陵之败,已经让官军实力大损,如今尉迟佑耆手上握着的是黄河以南唯二的野战主力,另一支在他异母兄尉迟顺手上,如果他在淮北败了,尉迟顺很难在河南撑下去。到时候,局势一片糜烂,徐州总管府、亳州总管府、青州总管府朝不保夕,在宇文氏的攻势之下,恐怕黄河以南不再为朝廷所辖。如此惨败,会导致尉迟家族大失人心,届时...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滑落,尉迟佑耆被压力压得几乎喘不过气,他已经经历了广陵之败,又在无奈之下弃守寿春、钟离,放弃淮南,如果今日在这里再吃败仗,他那里还有脸回去。左右将领正心急火燎的布置防线,没人得暇对尉迟佑耆鼓气打劲,就在这时,前方响起号角声,他抬头一看,眼前正对面的敌军中军方向,有一只队伍正列队推进。用千里镜看去,只见落日余晖下长枪如林,严密的方阵上空虎头旗飘扬,那是宇文温的虎林军,正在向己方中军前进。虎林军的威名,尉迟佑耆有所谓耳闻,宇文温的赫赫战功,大多和这支军队联系在一起,对方将这支精锐投入作战,意味着要一锤定音。双手不由自主握成拳,尉迟佑耆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然而他想不出扭转战局的办法来,对方的战斗力是实打实的,在这旷野里,他要如何扭转战局?如果兄长在这里,会怎么做?如果是父亲还活着,就在这里,会怎么做?。。。。。。当落日的最后一丝光芒消失在地平线上时,东军左翼方阵接近崩溃的边缘,三面受敌而一面无敌,此为围三缺一,让几乎身陷绝境的士兵们有了一丝逃命生还的希望,所以...还不够,火候还不够。西军左翼骑兵主将、行军总管史万岁如此判断,虽然夜幕降临,视线受阻,但这妨碍不了史万岁对战场形势的判断,这可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二十六年前,十五岁的史万岁第一次上战场就经历了周、齐两国的一次恶战,当战事胶着、胜负未分之际,史万岁就判断己方形势不妙,让父亲和部下赶紧换上百姓衣服,准备开溜。从那时起,史万岁历经无数战斗,对自己的判断力愈发有信心。战斗从早上打响,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一个白昼,而作为左翼骑兵主将的史万岁,只出击了一次。他在养精蓄锐,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现在,终于等到了。史万岁亲率三百骑兵出击,目标直指敌军方阵前端侧翼,那里是布阵严密的长矛兵,看上去很难冲得动,但史万岁判断这些士兵一触即溃。道理很简单,人性。这些士兵顶在最前线,而己方战事不利,人心惶惶,位于阵尾的士兵,因为当面没有敌人,所以不战而逃的可能性很大,那么位于前列的士兵,会时刻担心自己被同伴抛下。史万岁判断这些士兵即便列阵挺矛对敌,看上去有死战到底的决心,可实际上作战意志反倒是最低的。这就是人性,一如当年那样。二十六年前,第一次上战场的史万岁,就发现周兵们是这样的状态,同样是黄昏,同样是在旷野,同样是战斗进入关键时刻,士兵们表面上看战意依旧强烈,实际上面对敌军的冲锋心中已经害怕了。那是第二次邙山之役,周军进攻洛阳,在攻城的同时,与赶来解围的齐军援兵决战。晋王宇文护坐镇后方,蜀国公尉迟迥攻打洛阳外城金墉,齐王宇文宪、郑国公达奚武负责在邙山一带拦截齐国援军。战斗很激烈,以至于围攻金墉的尉迟迥也回兵参加决战,战斗从早打到晚,周军终于占了上风,明显的上风。就在这时,一名齐将率领数百骑兵踏阵,如同一把锋利的钢刀,将几乎密不透风的周军大阵切开,突破重重阻拦,直接冲到金墉城下。守城齐军见援兵赶到,士气大振,派出士兵协助这名将领再度杀入周军大阵之中,此将持槊突进威不可挡,将周军大阵搅得一塌糊涂,直接逆转了战局。那一仗,周军败得极惨,被齐军杀得尸横遍野,辎重散落十余里,而年轻的史万岁目睹了这一切,目睹了己方士兵的瞬间崩溃,目睹了那名齐将在战阵中的英姿。即便过了二十六年,史万岁依旧记得那日战场上,齐兵如潮的欢呼声:兰陵王入阵了!无敌猛将的英姿,史万岁忘不了,而对方能做到的,他有信心也一定能做到!紧握长度超过二丈的马槊,史万岁策马率先撞向戒备森严的长矛阵之中,看上去十分坚固的防线,随后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