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而每个人想要的真相却各有不同,都是基于自己的主观判断,有意或无意形成关于真相的看法,想要从不同的真相中找出“真相”,就得有铁证。宇文温要主持公道,那就得以事实为凭证,面前两个人都声称死者(侯莫陈琼)是自己射杀的,那么首要的问题,就是证明死者所中之箭的归属。也就是说,请证明这支箭是你的箭。这个问题很关键,如果不能确认自己的箭射中了目标,谈何军功?射落大雁的猎人,还有把中箭大雁叼回来的猎犬,两相比较之下,明显猎人的功劳要比猎犬大。在战场上,若是按着谁割了脑袋谁就立大功的说法来论功行赏,根本就不能服众。宇文温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早已发生,“控辩双方”在战场上就争执过一轮。李靖首先自证,他用的箭虽然是军需官那里提供的“量产货”,但却在自己的箭上做了标记,用刀在箭杆上刻了特殊的小图案。为此,李靖将自己箭囊里剩下的几只箭都拿出来,接受检查。宇文温仔细看了看,确实如李靖所说,无论是死者身后插着的那支箭,还是如今作为比对而交出来的箭,箭杆上都刻着相同的记号。而另一边,名为破落韩蝉的年轻人,也自证了箭的归属:他用的箭,也做了记号。破落韩蝉同样拿出箭囊里剩下的几只箭,交出来作为凭证。交出的箭,每支箭的尾端也就是箭筈处,破落韩蝉多刻了一道,形成一个“十”字槽。箭筈,箭末端的插槽,用于将箭固定在弓弦上。一般来说凡箭必有筈,否则容易空放(弓弦没把箭带出去),容易损坏弓。常见的箭矢都有筈,无筈箭不是没有,但很少见。宇文温仔细看了死者胸前插着的箭,其箭筈确实有两道,形成一个“十”字槽。第一个问题解决,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两支箭都射中同一个目标,那么会是这两只箭造成了致命伤么?未必。一般来说,战场上死于箭矢之下的人,要么是被箭射中要害,一箭毙命,要么是中箭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而身着重甲的人,一般情况下只要不被射中要害,即便身中数箭也不会有事,宇文温自己就有过类似经历,在场的将士也认同如此说法。所以,要弄清楚死者死亡的原因,必须验尸,确认造成死者死亡的伤到底是什么伤。说到验尸,宇文温“很在行”,他在黄州治民多年,是实打实的做实务,为了断案亲自勘察现场、寻找证据,所以对此很有经验。命案中,遇害者尸体会留有许多证据,就看破案的人会不会找,所以必然要验尸。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一般由仵作来实行,现在是打仗,不可能有仵作在,虽然军医具备验尸的能力,但为数不多的军医正忙着救治伤员,具备验尸能力的军吏一下子又不好找。所以现在当众开始的验尸,将由宇文温亲自进行。以宇文温尊贵的身份,行此卑贱之举,实在是耸人听闻,行军元帅司马阴世师,还有一众将领纷纷劝宇文温莫要亲自动手。奈何众人据理力争的功力有限,连元帅长史卫玄的一成力都没有,完全拦不住宇文温。卫玄留守涡阳,不在这里,所以此时此刻,全军上下已经没有人能够拦着主帅亲自验尸。宇文温脱去铠甲,穿上军医穿的白大褂,戴上白色帽子,双手带上白色长袖手套,在军吏的协助下,宇文温当众检验死者(侯莫陈琼)的遗体。他要从遗体上找出证据,找到致命伤,找出是谁给了对方致命一击,用铁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验尸,难免摆弄遗体,有亵渎死者的嫌疑,虽然这是敌军主帅遗体,但宇文温没打算辱尸,命人拿来一张白布,将侯莫陈琼面部盖住,在旁边点起三支香。又命人找来一大张红布,四角用长矛撑起,挡在遗体上方。再命人于帐外四周拉起步障,避免侯莫陈琼的遗体为来来往往的闲杂人等看见,指手画脚。宇文温在戴上口罩之前,又取姜片若干,自己含着,以防近距离观察尸体时,吸入腐臭之气。验尸开始,宇文温不急着解去死者身上的铠甲、衣物,而是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先观察尸体的外观、伤势,将检查情况口述,军吏在一旁记录,并绘制死者全身草图,包括身上伤口所处位置。初步确认死者(侯莫陈琼)四肢未折断,虽然身上多处有伤,但都不会危及性命,较为严重的伤就是前胸、后背上中的箭伤。撬开嘴巴后,发现舌头完好,并未被咬断,说明不是嚼舌自尽;嘴角有血迹,口腔内有淤血。外观检查完毕,宇文温开始解去侯莫陈琼身上铠甲、兜鍪,其身上插着的两只箭暂不拔出,用特制工具将中箭处的铠甲割开,以方便脱去铠甲、衣物。这些事情有军吏协助,进展很快,不一会死者除了大裤衩外就什么也没剩下。死者身上有伤,有些是陈年旧伤留下的疤痕,有箭伤,有刀伤,每一道伤口,都是死者战斗经历的凭证。宇文温用手仔细去摸死者的每一寸头皮,未发现有肿块、伤口,未发现颅骨开裂的迹象。死者生前戴着兜鍪,而兜鍪有些变形,似乎遭到过撞击,但头颅未见破损,不排除被铁锏等破甲钝器击中、导致脑袋受伤而死的可能。宇文温一边验尸一边慢条斯理的剖析,让在场之人都默默点头,没人有异议。李靖听着西阳王对尸体伤口的剖析,觉得有些恍惚,眼前的西阳王似乎不是高高在上的全军主帅,而像是一名秋官府的老吏,正在细心验尸,要找出凶手的蛛丝马迹。各种细节都考虑到了,各种创伤可能引起的问题也说得头头是道,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西阳王,李靖觉得对方肯定是经常办案,才会有如此丰富的验尸经验。他知道西阳王牧守黄州差不多十年,一如天下各地牧守官那样,必然要劝课农桑、断狱精审。同样是断狱精审,有的官只知道滥用刑罚,屈打成招;有的官自己都糊里糊涂,冤枉好人,让真凶逍遥法外;而有的官,却是断案如神。眼下,李靖觉得西阳王应该是最后那一种。他认为西阳王肯定亲自验过许多尸体,为的不是虚名,而是为了找出事情真相,还受害者一个公道,将真正的罪犯绳之以法,免得冤枉好人。只有怀着如此想法的官员,才会亲自验尸,不在意如此行为有损尊严、引来非议。以西阳王之身份,本不用如此劳心劳力,然而对方却能做到这一点,李靖觉得传闻中黄州百业兴盛、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应该不是吹出来的。上马治军、下马治民,这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典范?想到这里,他看向西阳王的眼神多了一些敬佩,而另一边,卢勿吉等人聚精会神的看着西阳王验尸,那位满脸委屈的破落韩蝉,看得目不转睛。比起一开始,明显放松了许多。西阳王一边验尸,一边讲解,让他和其他同伴心定了不少。一开始,他们担心西阳王偏袒“自己人”,看不起他们这些新归降的“外来户”,把黑的说成白的,混淆是非,就像那些没良心的狗官、部落酋长一样。卢勿吉等人,原本生活在幽州一带,居无定所,如同无根浮萍四处漂泊,见多了风风雨雨,经历过很多事。他们见识过狗官是如何贪张枉法、屈打成招,见识过部落酋长帮亲不帮理的所谓“我来说句公道话”,如今见着自己新投靠的西阳王行事看起来公公正正,原本心中的不安,渐渐就没了。射杀敌军主帅,这可是大功劳,卢勿吉等人认为功劳属于破落韩蝉,确定无疑,如果西阳王处事不公,他们日后就没必要在此人帐下听命。大家跟着大头领玩命,刀头舔血的营生,怕的就是大头领处事不公,赏罚不分明,跟着这种大头领玩命,迟早要倒霉。卢勿吉等人看得出西阳王是秉公“断案”,毫无偏颇之意,那么觉得自己必然能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眼下,死者上身光溜溜,可以清楚的看到两支箭所插位置,而当事双方仔细看过之后,心中原本的执念,渐渐开始松动。李靖所射之箭,射中死者后背,透过铠甲钉在死者右肩胛骨上,不是很深,看样子明显没有射穿肩胛骨,未对死者内脏构成伤害。破落韩蝉所射之箭,射中死者前胸,透过铠甲钉在一根肋骨上,深度不大,很明显,没有对死者内脏构成伤害。这两处箭伤,并不构成死者(侯莫陈琼)的致命伤。如此结论,明明白白,让满怀信心的李靖和破获寒蝉不由得语塞。敌军主帅不是自己射死的,那么莫非是在混战之中坠马身亡?那功劳究竟算谁的?“颈骨,腰骨未见折断,应当不是死于坠马。”“死者胸部未见塌陷,肋骨未见折断,应该不是被马践踏而死。”宇文温继续讲解,继续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四肢未见折断,即便是坠马,也无大碍。”“脖下未见伤口,应当不是自刎,腹部未见莫明肿胀,未见大小便失控,内脏应当未受外力重击。”宇文温的陈述,让许多人愈发迷惑,侯莫陈琼的死因,真的有些扑朔迷离。“死者右脚脚踝淤肿,右手手腕同样淤肿,可以判断是坠马时右脚先着地,身体失衡,向右接着倒下,于是右手一撑,故而手,脚皆崴。”“死者右手手指有茧,左手各手指相对手茧较少,可以判定此人非左撇子。”宇文温说完,顿了一下,看着在场之人问道:“那么,一个走投无路的战败之将,前有伏击,后有追兵,他又不想投降,跪地投降,如之奈何?”“挥刀自刎,右手握不住刀,左手却可以,然而却没见抹脖子的痕迹...”“那么,敌军主帅到底是如何死的?”宇文温抛出了一个悬念,见着众人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没有卖关子,开始揭开答案。“死者舌头完好,却异常肿大,口腔有些许溃烂,这不是正常的死法,可能是服毒。”宇文温示意匆匆赶来的军医拿出银针,接过来拿在手上,先刺了一下死者喉部。这是银针探毒。拔出的银针有些变色,但不是很明显,宇文温换了根针,一手在死者身上摸了摸,又是一针扎下。他扎的部位是对方的胃,把银针拔出来后,针是黑的。“竟然是服毒自尽!”有人脱口而出,很多的人对此觉得难以置信。一名沙场宿将,身上到处都是伤疤,最后关头,自尽的方式不是挥刀自刎,而是服毒自尽,这也太...“死意已决的人,会想办法让自己有死的机会,身上备有毒药,是个不错的办法。”宇文温示意某年轻人(李靖)和破落韩蝉近前,然后抬起死者的左手。“他戴着戒指,看痕迹戒指上本该镶着玉或宝石,现在却没了,你们觉得会去哪了?”两人默然,这明显是死者戴了一个藏有毒药的戒指,在右手无法握刀的情况下,为了速死,选择服毒。所以射杀敌军主帅的大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看着两个蔫不拉几的年轻人,宇文温看向其他人:“寡人的验尸结论,谁还有异议?”所有人默默摇头,西阳王亲自验尸,不放过细枝末节,说得有理有据,谁会不服?“既如此!”宇文温忽然提高声调,以坚决的语气说道:“寡人决定功劳四六分!”“敌军主帅是在前后夹击之下,于穷途末路之时服毒自尽,追击的兵马六成功劳,伏击的兵马四成功劳!”“两个队伍,参战将士人人有份!”“谁有异议,可以现在就提出来!”话音刚落,在场之人齐齐向他行礼:“大王英明,某等绝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