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夏口,刚从官署回府的郑通,匆匆用完膳,和妻儿说了一会儿话,沐浴更衣之后,转到书房,书案上摆着厚厚一沓资料,他坐下慢慢翻看起来。郑通是鄂州长史,这几日在办理公务交接,过几日便要卸任,然后赶赴亳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被东南道行军“借调”,到行军元帅行辕听用,而此去亳州,郑通知道西阳王是要委以重任,让他协助开展“青苗贷”的放贷事宜。青苗贷,是日兴昌柜坊推出的放贷业务,今年年初,鄂州已经有许多农户借贷,所以郑通对其颇有了解,总体来说,这种低息贷款确实利民。但按着西阳王在信中所述,日兴昌柜坊将在河南各地大力推行青苗贷业务,而且这种青苗贷的利息之低,简直是耸人听闻。居然是二厘的利息,郑通认为搞不好青苗贷放得越多,日兴昌就亏得越多。郑通在刚知道西阳王的规划时,第一反应就是此举隐患重重,以西阳王的见识,不至于会如此作茧自缚。道理很简单,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很危险。首先,郑通认为青苗贷不可能在河南各地大规模推行开,因为日兴昌的财力有限,真要在河南各地放贷,哪里有那么多本金。即便放了贷,也会因为吏治、天灾等因素,很大几率会搞砸。其次,若西阳王真把这件事做好了,那就意味着西阳王要失去日兴昌柜坊的控制权。这是成也要倒霉,不成也要倒霉的两难困境,郑通不认为西阳王看不出其中的巨大隐患,但对方依旧要实行,要么是狂妄自大,要么是胸有成竹。西阳王应该没有疯,故而郑通很费解,他实在想不出西阳王为何要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找事。在资料里,郑通看到几个数字,河南(及淮北)各州郡的户数,且不论青州总管府,即便按照初步的整理结果来看,豫州总管府大概有七十余万户,亳州总管府大概有四十余万户,徐州总管府大概有三十余万户。合计至少有一百四十万户,当然,其中不包括隐户,而且统计数字很粗略,可能实际户数更多。这一百四十万户里,有贷款需求的户数不得而知,郑通根据自己的经验,以及河南之地饱受战乱影响的现状,放宽些按一半来算,那就是七十万户需要借贷。河南之地,主要种植粟、麦,水稻的种植面积相对较少,郑通不太清楚在河南开展农耕的成本是多少,他还是按照经验,综合考虑,估算每户平均借贷五贯钱(实物折价)。这样一来,仅仅是粗略估计,日兴昌在河南就要放贷将近三百五十万贯(实物折价),这只是青苗贷本金,其他费用另算。而日兴昌柜坊并没有这样的财力,如果有,那么西阳王就得把日兴昌的控制权交出来,要么归天子,要么归杞王,这就是现实。不交?不交也得交!财力超过三百五十万贯(实物折价)的柜坊,不是一个藩王能够拥有的产业,如果不放手,那就犯了大忌。西阳王是宗室,战功卓越,手里有能打的私军-虎林军,如今又有财力雄厚的日兴昌柜坊,也就是说西阳王有独立的强军,又有独立的财源,这对于上位者来说,意味着什么?面对如此藩王,不要说天子,就是杞王也会不安。一个藩王,如果单纯的有钱粮,或者单纯的有兵,都不是大问题,因为有钱粮没兵就是肥猪,有兵没钱粮就意味着朝廷能拿捏得住。而一个有兵有钱粮又有声望的藩王,距离造反也就不远了。即便这个藩王没有如此想法,别人也会认为他有这种想法,所以,迟早要出事。郑通担心西阳王不知进退,走在悬崖边上却不自知,而后来,他看到西阳王后续的信后,知道这一隐患被西阳王用巧妙的方式化解,让日兴昌实现了放贷能力,却不会引来上位者的忌惮。那手段就是“融资”,而且是“多级融资”。郑通知道日兴昌柜坊如今大量吸入山南各地大户的钱粮,也就是说用“借鸡生蛋”的方式来筹集巨额本金,以实现在河南推行青苗贷的构想。而柜坊本身投入的资金,在这笔天价本金里所占比例实际上不算什么。日兴昌柜坊,以信用为凭据,从山南荆襄各地吸纳闲散钱粮,然后贷给河南的农户,如此一来,日兴昌柜坊的角色不过是经手人(掌柜),而借贷的本金(钱粮或各类实物),绝大部分都不是柜坊的。正如一家邸店那样,掌柜用东家的本金来经营买卖,为东家获得利润,自己再从中分一杯羹,财大气粗的不是掌柜,而是东家,掌柜只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让钱生钱。最重要的一点,日兴昌实际上并不是直接向各地大户融资,因为已经有柜坊“代为效劳”。日兴昌柜坊,如今并不是山南荆襄地区唯一的柜坊,只是因为信用最好,所以才挑起大梁,作为在河南发放青苗贷的“经手人”。各地大户的闲暇钱粮,实际上是被各地大小柜坊吸纳,然后这些柜坊再投资给日兴昌柜坊,从中赚差价,也就是说,即便说到融资能力,日兴昌是靠其他柜坊才实现“巨额融资”,其融资能力不会在上位者眼中过于刺眼。如此一来,放贷的本金问题好像解决了,而且是靠许多柜坊帮忙才吸纳到这么多本金,整件事给人的感觉,是西阳王借山南荆襄之钱粮接济河南,而不是以日兴昌柜坊独自撑起接济河南的巨额开支。所以,天子、杞王和朝廷诸公看在眼里,就只会认为山南荆襄之地富庶,而日兴昌柜坊的掌柜们会赚钱、会让钱生钱罢了。这样的日兴昌柜坊,不是威胁,也不是肥嘟嘟的金猪,继续由西阳王管着,大家都方便。西阳王能如此处置,郑通松了口气,但问题随后而来,因为日兴昌柜坊许给“投资人”的“回报率”是二分二厘,以青苗贷那二厘的利息计,一进一出之间超过十倍的差值。这个利润差值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为这么多人往大小柜坊投钱粮,而各柜坊又把本金(含实物)投到日兴昌柜坊,二分二厘的回报率,万一来年期限到时日兴昌无法兑现...到时候债主们群情激奋,日兴昌柜坊被愤怒的人们大规模冲击、挤兑,必然倒闭,而西阳王也好不到哪里去,引发众怒的结果就是名声尽毁,前途一片灰暗。如此巨大的利润差,日兴昌的盈利肯定不能靠青苗贷,郑通如今看的资料,就是西阳王手下大掌柜王越所送,其中大概介绍了日兴昌即将在河南开展的各类盈利业务。郑通受东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征调,要到亳州负责总揽公廨钱事宜,配合日兴昌柜坊发放青苗贷,而日兴昌要开展各类业务,这些业务已经超出他的认知,所以需要临时“补习”相关知识。然而他看不太懂,因为这些业务太过“专业”,列出的大量数据让他算得昏天黑地,需要有人指点迷津。而指点迷津的人,来了。大掌柜王越,如约登门拜访郑通,两人很熟,所以没什么寒暄、客套便转入正题。王越今日是作为日兴昌的代表,来和郑通交底顺便答疑,因为日兴昌在河南开展业务,需要和即将负责公廨钱事宜的郑通相互配合,所以必要的交流是不能少的。西阳王要暂缓河南各地官府公廨钱的放贷,但并不是禁止,因为公廨钱毕竟能够增加官府的收入,弥补日常开支,减轻朝廷负担。西阳王要先整顿公廨钱,然后让公廨钱成为日兴昌放贷业务的有益补充。但郑通还是想知道,日兴昌到底要如何在这次疯狂的放贷中盈利,不然他心定不下来,既然王越亲自解答,他就直接发问:“王兄,大王说的这些业务,真的能盈利?”王越点点头:“当然,不然日兴昌哪里敢冒险,毕竟,这不是大王强压的事情。”郑通可没那么乐观:“可是,我无论怎么算,都算得这些业务到头来是大亏?”王越知道郑通没那么容易糊弄,面对反驳,却笑起来:“很简单,郑兄算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