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口吃?那状元郎说话能说全么?”“还好,只是有些口吃,不影响交流。”“那应该不会有不好的流言吧?”“不会,正相反!这可是皆大欢喜呀!”寝殿,结束酒宴归来的宇文温躺在榻上醒酒,皇后尉迟炽繁坐在一边为他擦脸,两人说起新科状元卢楚,宇文温很高兴。他在御苑设宴,宴请新科进士,和状元卢楚又聊了一会,发现这位说话虽然口吃,但没到影响正常交谈的地步,那日在殿中口吃得厉害,主要是过于激动和紧张所致。说着说着,宇文温握着尉迟炽繁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笑眯眯的说着:“状元郎虽然口吃,这样也好,好得很!”“那么好在哪里呢?”尉迟炽繁很识相的问了这个问题。宇文温顺势说下去:“呐,这好处,你听为夫一一道来”卢楚的履历,宇文温已经看过,而这位状元郎的情况,他通过警察局,也调查得清清楚楚。试问,第一次科举殿试,第一位状元居然是个口吃,消息传出去后,各方的反应会是怎样的呢?那要看卢楚的多重身份而定。身份之一,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直到唱名前不久,其名讳在试卷启封之后才为天子及文武百官所知。身份之二,出身范阳卢氏,五姓七望之一的高门士族子弟。身份之三,口吃的残疾(轻度)人。身份之四,太祖左臂右膀之故范阳公卢辩的族孙,范阳卢氏入西魏之范阳卢氏一支。身份之五,杨逆党羽、杀害故赵王宇文招之凶徒卢贲的族侄,这些年来一直未有任用。状元卢楚,同时兼具五种身份,所以当他成了状元,就会引发不同人群的不同看法,这些看法汇总起来,无形之中给科举打了一个效果出众的广告。尉迟炽繁做懵懂状,宇文温便为她继续分析下去。身份之二,让那些反对科举,认为靠考试选拔人才无法考核“德行”的反对者无话可说,因为高门士族子弟成了状元,说明之前的反对意见纯属杞人忧天。身份之二,会让高门士族子弟松口气,知道朝廷举办的科举,不会故意压制士族。士族子弟参加科举考试,靠着真才实学中选、入仕当官,所以他们可以理直气壮面对质疑:怎么样?服气了吧?但这样的结果,是否会让寒族子弟一愣:难道天子还是看重高门士族子弟么?难道只有士族子弟才能当状元么?不会,因为殿试试卷一直糊名,直到揭晓的前一刻才启封,从考试到阅卷,糊名制都严格执行,这是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的。所以,公平、公正这块科举的金字招牌,算初步立起来了。那么,状元的身份之三,会让所有身体健康或有轻微残疾的读书人都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一个口吃的轻微残疾人,都能靠着真才实学考上状元,我们为什么不能?然后,状元的身份之四和五合在一起,政治上的意味十分浓厚。这,还得从当年说起。昔年,太祖(宇文泰)于关中迎接自洛阳西逃的魏帝元修,权臣高欢另立新君并迁都邺城,至此魏分东西,有了东西魏对峙。当时的关陇地区残破、百业凋零,还经常闹饥荒,比不上富庶的关东地区,所以西魏在东西对抗之中全面处于下风,不仅兵力、经济、人口不如东魏,甚至连“传承”都比不过东魏。宇文温怕尉迟炽繁听不懂,特地打了个比方。魏分东西,就如同两兄弟分家,长子(东魏)分得了大部分家产(河北、河南、河东大部),还有代表着传承的祖父、父亲牌位(礼仪、官制等,号称源自汉魏,当然,南朝对这种说法表示不屑)。而次子(西魏),面对长子时不时亮出的祖宗牌位十分头痛,为了表示自己手中才有真正的传承,便弄出了祖父的祖父的牌位(复古行周礼),压长子一头:我的传承比你正宗!祖宗牌位都是用金文(先秦青铜器上的铭文)写的,比你手中用隶书写的牌位正宗多了!太祖当然不知道如何复古行周礼,多亏了苏绰、卢辩等名士帮忙,最后才建立起六官制等制度。卢辩出身范阳卢氏,与其弟卢光,是为数不多进入关中为西魏朝廷效命的范阳卢氏子弟。范阳在北方,东西魏对峙,范阳卢氏大部分有头有脸的人都在东魏,包括卢辩、卢光的长兄卢景裕。卢景裕、卢辩、卢光三兄弟知识渊博,各自在东西魏获得重用,卢景裕据说后来还做了北齐某位皇帝的帝师,而卢辩、卢光两兄弟在西魏也差不多有如此待遇。卢辩、卢光及其他进入关中的卢氏子弟,自然成了西魏的勋臣之一,融入关陇集团。斗转星移,西魏变周国,期间卢辩、卢光相继去世。卢辩之子卢慎,表现平平,而卢光之子卢贲,与隋国公杨坚交好,在大象二年时选择投靠杨坚。当时杨坚遇刺(宇文温动的手),赵王宇文招误以为杨坚身亡,于是带兵进宫,要捉拿“妖后”杨丽华,然后作为执政宗王,辅佐侄子宇文阐主持大局。结果被假意投靠、带路的卢贲给砍了。有了这么一出,卢贲成了隋国的元勋,卢慎成了隋臣,其他身在关中的卢氏族人亦在隋国为官。后来隋国灭亡,邺城朝廷既然奉赵王宇文招之子宇文乾铿为帝,那就不会放过杀害宇文招的卢贲,还有给伪朝做帮凶的卢氏族人。卢贲之前已战死,卢慎也在隋国灭亡前病逝,但其家人依旧要付出代价,旁支族人也遭到不同程度的清算。作为卢贲族侄的卢楚,因为当时父亲身体不好,没当多久隋官就去世,加上卢楚当时年纪不算大的缘故,在清算中侥幸保住了性命,却从此仕途无望。范阳卢氏旁支众多,所以朝廷一直也有范阳卢氏出身的官员,官位也不低,但不会有人触霉头,冒风险举荐远房族人卢楚出来做官。即便皇帝由宇文乾铿变成了宇文温,也是如此。按照警察局的调查结果,自隋国灭亡,卢楚等人在关中没有了入仕的指望,范阳家乡早已物是人非,回不去了,所以这些年卢楚一直在长安教书。毕竟范阳卢氏的名头很响,卢楚也有真才实学,虽然说话带着些许口吃,但权贵们乐得和高门子弟攀交情、刷名声,所以卢楚开设的私塾有不少学生,让他能靠着束脩(学费)养家糊口。所以,卢楚的身份之四和五加起来,就是一个特殊人群的象征:昔年西魏、周国勋贵后代,却成了附逆罪人遗族,苟活至今,无望入仕当官。这样的人,现在能参加科举,能靠着真才实学殿试中选当状元,说明了什么?说明朝廷网开一面,允许附逆(杨氏、尉迟氏)罪人的远亲族人改过自新,得一个入仕当官的机会。宇文温说到这里,开始总结:“所以呀,卢楚虽然有口吃,但他成为状元,为整个科举带来了正面的宣传效果,而且宣传效果很好!”他轻轻摩挲着尉迟炽繁的手,兴致勃勃说下去:“无论士族、寒族,无论良民、罪人遗族,无论是身体健康还是稍有残疾之人,都会通过卢楚成为状元一事,看到自己的希望!”“严格执行糊名阅卷制的科举考试,让所有有资格参加科举的考生,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想要获胜,不需要靠出身,不需要靠家世,唯一需要的,就是努力读书,有真才实学!”“警察调查过,卢楚因为没官做,也没什么迎来送往,故而有大量闲暇时间看书,这些年,一直都有订报纸、学术刊物,又经常到书社购买书籍,必然对时事及学术发展动向很了解““然后因为教书,所以卢楚肯定对《教学大纲》、《考试大纲》和一系列新教材很熟悉,本身又有功底在,所以参加科举能够接连突破童子试、乡试、会试进入殿试,最后中选也是理所当然。”宇文温是真的高兴,虽然当日为自己点了个口吃状元而感到些许遗憾,但这件事带来的一连串正面效果,是他事前没有想到的。尉迟炽繁听宇文温长篇大论了一番,也觉得很高兴,夫君为了殿试阅卷点状元,这段时间忙得不行,如今有了个皆大欢喜的好结果,真是可喜可贺。她想了想,问:“那,下一次殿试,阅卷时试卷还是糊名么?”“呃”这个问题让宇文温语塞,宛若抽奖玩心跳的点状元方式,好像太过刺激,此次是运气好,点中一个不错的状元,万一下次运气不好,点中个样貌狰狞之人想着想着,他沉吟起来。举办公平、公正的考试选拔人才,说起来很轻松,可真要身体力行起来唉,好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