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旷野里,凉棚下,身着官服的房玄龄和几名便装男子坐在长凳上聊天,各自手里还拿着资料,边看边交谈,草棚周围点起了几盘蚊香,袅袅白烟中夹杂着淡淡清香。这种以除虫菊为原料制作的新式蚊香,驱蚊效果很好,味道也不难闻,所以推广起来很快,随着各地的除虫菊种植范围迅速扩大,市面上销售的新式蚊香也越来越多。房玄龄对这种新式蚊香很熟悉,因为长安城里的官宦人家,大多用上了新式蚊香,在夏秋之际蚊虫肆虐的时候,有了蚊香“镇宅”,蚊虫都不敢近身。现在,在这草木丛生的旷野里,临近黄昏就会有许多蚊虫飞舞,能咬得人浑身是包,却因为点起了蚊香,所以凉棚内外近三十余人都悠然自得。天色渐暗,大家待在旷野里不回去,当然不是要等着夜观天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西方,那里,是实验铁路一端“消失”的方向。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列“火车”沿着铁路呼啸而来。所谓“火车”,就是以蒸汽动力驱动的车辆,因为行走时,其上蒸汽锅炉烟囱冒火喷烟,故而得名“火车”。房玄龄奉太子之命到夏口公干,任务之一,就是确认火车的研制进度如何。蒸汽机械很复杂,房玄龄之前当然不懂蒸汽机技术,但既然身为太子的佐官,而太子如今负责火车的研制工作,他就必须现学。靠着大半年的熬夜看书,房玄龄大概了解了火车的技术原理和如今面临的技术难题,现在,他在这里,就要亲眼看看使用最新技术改进后的实验火车,能在这实验铁路上达到什么样的速度。他们所处位置,在夏口城南郊,这里有一条圆形铁路,周长四十里,为实验性质的铁路。这道周长为四十里的“铁圈”内,是官府管制的“实验基地”,外围有士兵把守、巡逻,闲杂人等未尽许可不得入内。“实验基地”里宛若小城镇,有工场、宿舍区,住着许多技术人员及相关工作人员。又有数条铁路,和“外圈”铁路连成一个体系,同时有数个技术攻关小组在这些铁路上进行“火车”的研制工作。在实验基地外围的圆形实验铁路上,经常有“火车”行驶,从实验铁路建成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余年,在轨道上行走的火车,也换了许多。以蒸汽动力驱动的火轮船,如今航行在江河湖海里,然而同期“诞生”的火车,却依旧被困在这条实验铁路,宛若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艰难的挪动脚步。看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心中憧憬,却无法迈开步伐走出去。天色渐暗,有技术员点起电石灯,挂在凉棚下,房玄龄借助灯光,翻看着手中资料。这本资料配有插图,记录了火车的研制过程,房玄龄看过许多次,可以说十分熟悉。当天子尚在潜邸时,技术人员们就在研究火车、火轮船,这两种蒸汽机装置,一个在陆上走,一个在水中跑,但火轮船的研制进度要远远领先于火车。问题在哪里?在于若想要蒸汽机有足够的动力,就得有足够的蒸汽,这就意味着蒸汽锅炉要大。然而,锅炉的尺寸不可能无限制增加,因为锅炉本身有自重(包括锅炉水和燃煤),若锅炉自重增加量超过动力的增加量,火车即便能动,也只能慢慢“走”,很难“跑”起来。重量和动力的矛盾,就如懵懂学徒揉面团般,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控制不好的后果,就是面团越来越大,却始终成不了形。对于船只来说,因为船身足够宽敞,所以对蒸汽锅炉及蒸汽机的尺寸限制相对较小,船用蒸汽锅炉和蒸汽机可以做得大些,动力自然就上去了。但火车就不行,因为车身尺寸受限的缘故,对于蒸汽锅炉和蒸汽机(汽缸)的尺寸、重量有严格限制。与此同时,蒸汽机运转起来时会产生振动,若无有效的减震结构或者避震、减震装置,来缓解整套动力系统持续不断产生的振动,那么无论是船身还是车身都会受不了。要么结构变形,要么船身/车身开裂或散架。然而,船舶因为船身够大,容得下减震结构或者装置,可以大幅缓解振动问题;火车受限于尺寸,留给减震装置的空间有限,由此带来一系列新问题。高效、耐用的减震装置无法“上车”,就只能靠加强车身结构强度来硬扛,然而要加强车身结构,就会导致车身重量大幅增加。与此同时,火车若“跑”起来,对于车轮、车轴的耐用度也提出了严格要求,若是将木制车轮、车轴换成铁制车轮、车轴,重量蹭蹭蹭就上去了。正是因为面临着诸多技术问题,火车的研制一直不顺,几乎是同时研制的火轮船早已实用化,又从明轮推进改良到螺旋桨推进。当火轮船在江河湖海里欢快跑着的时候,火车依旧在夏口城外实验铁路上蹒跚学步。但是,随着火轮船不断改良而完善的蒸汽机技术,已经可以用于火车的改进,在船用蒸汽锅炉基础上“小型化”的车用蒸汽锅炉,在今年开春已经有了原型机。与此同时,随着冶金技术和制造工艺的进步,更轻、更耐用的车用汽缸已经被技术人员制造出来,一系列技术进步的成果,都用在新型号实验火车身上。房玄龄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如今是下午十八点,远处,传来了机械的轰鸣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实验铁路西端,出现了一道不停移动的烟雾,定睛一看,是一列轨道车正在缓缓前进。轨道车前端,是一个喷着浓烟的车辆,这车辆更像是一个装着轮子的卧式锅炉,呼赤呼赤吐着浓烟,拖着后面八节车厢向前走。坐在凉棚里长凳上的人们都站起来,掏出各自的怀表,看着渐渐靠近的火车,又看看怀表上的时间。当火车缓缓经过凉棚前时,房玄龄根据火车走完这一圈的起止时间,很快心算出火车的平均时速,随后走上前,和火车“并肩而行”,向车上“司机”问话:“锅炉情况如何?”司机,即掌管蒸汽机之人,也就是火车的“车长”,此时位于车上驾驶室内的“司机”探出头,大声回答:“回参军,锅炉一切正常!”“水温如何了?”“水温正常!”“蒸汽压力呢?”“蒸汽压力也正常!”房玄龄就这么走着,和走在铁轨上的火车“并肩而行”,其他技术员也跟在旁边,看着这列正常行驶的火车,喜形于色。实验火车,拖着八节车厢,以平均时速十五里的速度,在实验铁路上持续绕圈绕了一昼夜(停下加煤、补水的时间不算在内)。锅炉正常,车体正常(至少看上去正常),这意味着实验火车的耐用性达到了预期目标。而平均时速十五里,意味着实验火车的行驶速度和成年人步行速度差不多。这样的速度,连马拉轨道车都比不过,根本就没有实用化的意义。房玄龄看看左右,见大家点点头,随后大声向火车上的“司机”喊道:“现在开始,加煤,加煤全力行驶!”“得令!”“司机”应诺之后,招呼“司炉”开始加煤。炉火越烧越旺,火车咆哮起来,喷着浓烟和蒸汽,移动速度渐渐加快。房玄龄等人,一开始还能和火车“并肩而行”,不久,就得加快脚步才能跟上,再过一会,就得小跑。然后是快跑。一群人快步跑着,勉强跟上火车行进的速度,跑了一会,体力实在撑不下去,于是纷纷停下脚步。房玄龄看着继续快速前进的火车,激动地差点欢呼起来。蹒跚学步了二十多年的火车,经过无数人的努力改进,此刻如同蹒跚学步的幼童,终于迈开步伐,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