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尉迟炽繁在命妇院和刘彩云交谈,谈的是梁史,宇文温在行宫侧殿和儿子们开“论文讨论会”,谈的也是梁史。论文是命题论文,题目只有一个,包括太子在内的皇子都要以此为题写“论文”,然后进行讨论。题目很简单,不过几个字:论侯景如何以八百残兵乱梁。写论文的人,有太子宇文维城、燕王宇文维翰,两人已到而立之年,儿女开始调皮了。有河北西道布政使、吴王宇文维行,二十出头,成婚一年,因王妃长孙氏有孕,宇文维行即将当阿耶。有“观察军心”刚回来不久的宇文维民、宇文维礼,没到二十,尚未成亲。三个年龄段的皇子,历练程度各有不同,所写“论文”的深度自然也不同。属于“二十岁以下”年龄段的宇文维民、宇文维礼,其论文论据基本上来自《梁书》,论点中规中矩,不脱《梁书》中的“史臣曰”(编撰者对传记人物、事件的小结)。宇文维民、宇文维礼认为,太清之难(后继乱梁)之所以会发生,就是臣不忠、子不孝,外加梁国国内矛盾重重,才让侯景有机可乘。已经担任地方大员接受历练的宇文维行,其论文的内容丰富许多,其论据除了取自《梁书》,还取自其他一些非官方的历史资料、手稿(出版社买下版权后出版)。其论点,多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或者说并不是照搬《梁书》的“史臣曰”,有了更多的总结。宇文维行认为,臣不忠、子不孝不过是表像,深层次的原因,是梁国国内矛盾激化,侯景反叛,不过是引爆了梁国国内矛盾而已。他推论,认为即便没有侯景,当年迈的梁帝萧衍去世,梁国必然会爆发宗室内战。属于“三十岁年龄段”的太子宇文维城、燕王宇文维翰,其论文的内容又比吴王宇文维行丰富许多,来自《梁书》的论据不到一半。两人的论点,也比宇文维行更进一步:侯景反倒是因为只有八百残兵才能得逞,若这位手中有八万兵,根本就翻不起什么风浪。为什么?宇文维民、宇文维礼对此满脸疑惑,宇文维行若有所思,宇文温便让太子先发言。经过二十年国务历练的宇文维城,走上“讲台”,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侯景以八百残兵南逃入梁国,这对于梁国国内各方势力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侯景会是一把很好用的杀人凶器。太清初年的梁国,国内士族和庶族、中枢和地方豪强、贵与贱、宗室内部的矛盾已经激化,可以说这时的梁国宛若一个高压锅,锅内的压力临近极限,而梁帝萧衍就是唯一的减压阀。萧衍在,高压锅还能勉强维持,他一旦不在,高压锅就要爆炸了。而当侯景带着八百残兵南逃过淮水时,各方势力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杀人凶器。侯景在南朝无根基,不过区区八百残兵,属于用完就能扔的凶器,而且杀人的恶名,最后都能让侯景来承担。地方豪强试图投机,跟着侯景造反,一如当年雍州(荆州地区)豪强追随萧衍成大事那样,于是,侯景的兵力,由八百人变成起兵时的八千人。参加叛乱的豪强武装越来越多,而许多被压迫的梁国百姓、奴隶,恨透了权贵以及朝廷,于是纷纷追随叛军,当然,也有大量百姓被叛军裹挟。于是,抵达建康城外的叛军,兵力逾十万。都督京师诸军事的宗室萧正德,曾经是萧衍的嗣子,随着萧统(即昭明太子)的诞生,又变成侄儿,从此与皇位无缘。他心中仇恨与日剧增,便要以侯景为凶器,干掉皇帝和太子,自己当皇帝,之后把在江南毫无根基的侯景干掉,把罪过都推到侯景身上。所以,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的萧正德打开建康城门,引叛军入城。台城被围,越来越多的奴隶、百姓投奔叛军,他们没多少长远想法,就是想向欺压自己的权贵们复仇,或者想要改变命运,做人上人。许多寒族则翘首以盼,等着台城沦陷,等侯景把那些世家高门出身的士族高官屠杀一空,然后他们再把没有根基的侯景赶跑。出镇在外的皇子们,也不约而同想到了一点:让侯景把父亲和太子兄长干掉,自己就有机会了。侯景在南朝无根基,所以必不能久,事后由他承担一切罪名即可。所以,等着父兄丧命的几个出镇皇子,拥兵不动、保存实力,与此同时也是提防自己一旦领兵去建康,会被其他兄弟断后路。与此同时,昭明太子尚在人世的两个儿子、梁帝萧衍的皇孙,也在等着皇帝、太子丧命,等着皇叔火拼,自己好取渔人之利。所有人,都握着名为“侯景”的凶器,取皇帝和太子还有自己仇人的性命,事毕,再把这凶器扔进厕所,承担一切恶名。结果却被侯景加以利用能,来个反客为主,所以太清之难发生了。当侯景把江南杀得血流成河,皇帝、太子完蛋,以王、谢为代表的高门士族完蛋,地方豪强们乘势而起,而宗室内讧决出胜利者——坐镇荆州的萧绎即位称帝,侯景的末日就到了。侯景为什么能凭八百残兵乱梁?就是因为他只有八百残兵,在南朝无根基,看起来好控制,才成为梁国国内各方势力眼中绝佳的凶器。若是侯景坐拥八万雄兵,梁国国内各方势力根本就不会起心思,不会把他当成好控制的狗,而是当成虎狼严加防范,届时侯景只会被梁国拒之门外,又被东魏讨伐,进退失据,兵败身亡。可以说,助侯景成事的不是那八百残兵,而是梁国国内已经激化的矛盾,若拘泥于军事角度来论证,根本就无法解释为何会出现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听到这里,年轻的宇文维民和宇文维行恍然大悟,宇文维行有些懊恼,懊恼自己为何没能再想深些,而燕王宇文维翰的见解和太子相同。儿子们的见识不错,让宇文温很高兴,尤其嫡、庶长子,表现出色,他总结道:“一个人若身体虚弱,即便一次着凉感冒都会要了他的命,国家也是如此。”“侯景的八百残兵,不过区区感冒,梁国病入膏肓,才是太清之难发生的原因,即便没有侯景作乱,当萧衍去世,宗室内战也必然爆发,同样会是一场大灾难。”“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梁书》虽好,但内容有限,所以,想要更好的以史为鉴,还得多收集其他史料,才能明白历史事件为何会发生。““若光看《梁书》,你们能知道梁国的各种矛盾能激化到何种地步?”“侯景南逃时八百兵、叛梁时八千兵、攻到建康城外十万兵,光看《梁书》,你们真能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所以,只看官修史书还不够,要多收集其他史料,然后自己多想想,带着疑问看书,这样才能有更多的收获,才能透过‘表’,发现‘里’。”见着儿子们点头,宇文温问宇文维翰:“燕王还有什么补充的?”宇文维翰回答:“孩儿并无补充。”宇文温闻言,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以儿子的见识,能看到当年梁国国内各方势力是把侯景当做刀来用,那就不该看不到另外一个问题。所以,应该还有补充,只是不敢说。其他人,大概也看到了,同样不敢说,也不敢在论文里提及。那个问题,就是萧衍活得太久了,年老昏聩,导致国内弊病重生、矛盾激化。皇帝寿命短不是好事,曹丕、曹叡父子之中但凡有一个能多活二十年,就没有司马懿父子的事。可皇帝若是活得太久,同样不是好事,萧衍就是例子。看着年富力强和即将年富力强的儿子们,宇文温有些恍惚。儿子都长大了....可我...我还没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