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底,家家户户忙着过年,门下省政事堂内,关于《明德律》的讨论也接近第一阶段的尾声,一场总结会拉开帷幕。所谓第一阶段,是公布《明德律》草案,然后征集各方意见,自入秋以来,各方意见如潮涌来,围绕《明德律》诸分篇各条款的辩论也开展得如火如荼。现在,到了总结的时候,相关意见汇总之后,会作为下一阶段修订律法的参考。今日的总结会,与会者除了天子、三高官官及有资格出席政事堂会议的人员外,还有许多官员和学者,他们都是作为修订律法各方意见的代表,应邀出席这次会议。国子监博士徐文远亦在其中,他之前发表的《民律出,忠孝亡》一文,代表了许多人对新律的看法,所以此次总结会,徐文远受邀参加。又有许多在此次大辩论中持各种鲜明意见的官员及学者受邀出席会议。如此安排,就是为了让朝廷更好的汇总各方意见,以便将争论的条款逐一落实,方便进行下一步的修订,与此同时,也是为了说一些不方便公开讨论的话题。报纸上的辩论,无法涉及机密内容,只有在政事堂会议上,一些不会对外公布的资料,才会发放给与会人员翻阅,而《明德律》的编撰者们,就是要用这些资料,来进一步说服以徐文远为代表(之一)的反对者们。此时,讲台前放着一台巨大的机器,宛若小房屋,徐文远看着手中资料,又看看这机器。他不通机械,却能看得出这玩意是纺纱机,因为其中密密麻麻排列着大量纱锭,还有宛若蜘蛛丝般缠绕着的纱线。手中的资料,证实了他的猜测:这是新型纺纱机,名为“走锭纺纱机”,为最新的改进型。放在政事堂里的这台纺纱机,实际上是纺织学校的教学用机,翰林院大学士(工业领域)林有地,站在机器前,向与会人员介绍这台机器。走锭纺纱机,精妙之处在于纱锭是会“走”的(有移动部件),当然,操作工也得跟着这移动部件“走来走去”。走锭纺纱机最初诞生于黄州西阳,为水力驱动,一开始是麻纺机,能够同时运转三百个纱锭。这种纺纱机,相对“旧”式纺纱机的优点有两个,一是运转的纱锭明显多了许多,二是纺出来的纱线既细又坚韧。所以,走锭纺纱机被人发明出来后,很快便推广以及改进,既可以麻纺,也可以棉纺,许多织造司下属工场,都渐渐用上了这种新式机器。经过数年的发展,最新改进型“走锭纺纱机”出现,这种新型机器以蒸汽动力驱动,每台机可以同时运转一千个纱锭。这就意味着,一台机器顶得上一千个妇女用传统的手动纺纱轮(只有一个纱锭)纺纱。受邀参加会议的代表们,如同徐文远一样,手里拿着资料,看着这台庞然大物,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纱锭,只觉有些难以置信。按照林有地的介绍,如今全国各地,使用或者即将使用的走锭纺纱机基本型以及改进型,其累计的纺纱能力若以纱锭数量计,已经有四百万个纱锭。这意味着,有四百万个家庭妇女被机器取代,告别了在家纺纱的生活状态。男耕女织的生活,“女织(纺纱织布)”已经一去不返。但是,新的“女织”已经出现,那就是各地纺织工场雇佣的女工,其人数逐年快速增长。自明德元年以来,麻纺行业发展很快,与此同时,棉纺行业的增长速度更快,到了现在,根据织造司的统计,去年一年棉纺行业的营业额,已经超过麻纺行业营业额。棉花的种植面积越来越大,尤其在陇右地区,棉花种植园数量及规模的增长速度,位居天下首位。不过,棉纺和麻纺并不是简单的取代关系,棉纺虽然压麻纺一头,但两者却能共存,因为诸如苎麻布、麻绳等麻纺织制品,依旧有着巨大的市场需求。中原各地麻种植历史悠久,虽然有不少地方改麻种棉,但麻田面积依旧在保持明显增长。所以,中原的纺织业,有了棉纺、麻纺这两条腿的支撑,已经开始快速奔跑,由此造成了一连串的影响。尤其是棉、麻的纺织,因为有了走锭纺纱机这种饕餮巨兽,不停的吞噬大量棉、麻,所以反过来刺激了棉田、麻田的开垦、种植,在此基础上又形成了巨大的用工需求。各纺织工场,需要大量女工来操作越来越多的纺织机器,为此,工场主们给女工开出了平均每月超过两贯钱的工资。一般情况下,一个成年男丁给人帮佣,月工钱不过一贯,而一个柔弱的女子,到纺织工场“上班”,稳稳每月收入两贯。若是熟练女工,收入还要高。所以,即便在纺织工场上班很辛苦、很累,容易落下胳膊易脱臼等毛病,又要长期在纺织工场吃住,依旧有许多人家让自家未婚女儿甚至已婚妻子到纺织工场上班,挣钱补贴家用。当棉麻收获季节到来,就是纺织工场全力开工的时候,巨大的用工需求,以及丰厚的工资待遇(相对),如同磁铁一般,不停吸引大量外地百姓到纺织工场所在的城池、商埠定居。各地纺织工场生产的棉布、麻布供不应求,经由火轮船、火车运往各地,甚至运抵海港,装船销往海外,蓬勃发展的纺织业,为各地纺织场主和织造司带来丰厚利润,也为朝廷带来丰厚的收入。林有地以面前这台纺织机举例,说明纺织业给国家带来的影响。这样一台纺纱机,价格可不便宜,除此之外,日常维护费用也不低,但订单依旧纷至沓来,原因就在于这种机器是摇钱树。只要有充足的原料,只要蒸汽机的煤不断,这台机器就能一直纺纱,对于工场主来说,投一文钱到这台机器里,机器会吐出至少三、四文钱出来。前提是产品卖得出去。但这个问题没人在意,因为旺盛的市场需求,让纺织工场不愁自家产品的销路。是兴旺的国内外贸易刺激了纺织行业的发展,其中,宛若无底洞的海外市场,让所有纺织工场主为之疯狂。同样质量的一匹布,销往海外所得利润,至少是销往国内所得利润的一倍以上。所以,周国的纺织行业靠海外市场赚钱,然后补贴国内市场,即让工场主赚到钱,也让国内百姓得实惠(低价买好布)。兴旺的海贸,撑起了中原纺织业如今的规模,试问,朝廷能禁海么?在场的代表们默默摇头,徐文远亦是其中之一。林有地继续说下去。周国的海贸,不仅对外销售茶叶、瓷器、丝绸、生丝,还销售大量手工业、工业制品,这些手工业、工业制品,需要大量的工场、作坊进行生产。所以,这些工场、作坊需要雇佣大量劳动力,又要获取大量原材料。由此养活了一大批人,纺织业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是,光有产品还不行,还得有低成本的交通运输方式,才能确保产品的运输、销售,那么,由贸易带动的货运需求越来越旺盛,火轮船和火车运输才有了用武之地。火轮船和火车,想要动起来就得烧煤,烧煤就是烧钱,成本摆在那里,而要维持庞大的蒸汽动力交通运输网(水、陆),前提是有大量的货物需要运输。只有这样,火轮船和火车跑起来才不会亏本,才能够实现盈利,才能长期运营。朝廷当然需要火轮船和火车,但是,仅靠官员往来、军队调动,以及粮草的国事运输,根本就撑不起这么大的蒸汽动力交通运输网。考虑到与会人员对于新行业的了解极其有限,林有地举了个例子:电报。长安和岭南广州番禹已经通了电报,番禹发生了什么事,长安这边当天就能知道,所以,电报无愧于镇国神器之名。但是,架设电报线路需要很多钱,维持这条电报线路则需要更多钱。若一条电报线路的架设费用是一万贯,那么这条电报线路每年的维护费用,累计三年就抵得上造价。也就是说,光靠朝廷的公务往来需求,根本就养不活长安到番禹的这条电报线路,于是,朝廷只能每年掏钱维持,等同于每三年就重新拉一条长安到番禹的电报线。很明显,财政撑不起这么大的开支,所以,即便电报对于朝廷来说十分重要,却没有钱来维持。那么,为何如今电报线路通往四面八方,而朝廷财政没有破产呢?道理很简单,民间电报业务活跃,所以电报局收入丰厚,不仅抵消了电报线路的维护开支,总体来说还有盈余,累积数年后,甚至还能将修建电报线路的费用赚回来。然而,发电报的费用不便宜,因为是按字收费,寻常百姓可没有闲钱来发电报。林有地请大家翻到资料的某页,那里记载着有司统计的结果:民间电报业务,占比最大的类型,是“商务电报”。所谓“商务电报”就是商业电报,各地的商人通过电报传递消息,而消息的及时与否,决定了买卖能否赚钱或者赚大钱。此是其一,其二,因为期货交易所、股票交易所的出现,各交易所之间需要通过电报频繁的传递价格、交易消息,所以对于收发电报的需求很大。其三,随着报纸行业的快速发展,各地报社通过电报来传递、获取消息,同样对于收发电报有着巨大需求。正是民间对于电报的需求很大(期货交易的需求量最高),所以,快速增长的民间电报业务,养活了一条条造价不菲的电报线路。正是有了这样的前提,朝廷才能以较低成本使用电报,维持电报线路运转,而不用担心财政被拖垮。林有地说到这里,问与会代表,若朝廷之前真如一些人呼吁的那样,将投机性质很强的期货交易所关闭,由此造成的电报业务量骤减,以及由此引发的财政开支骤增,朝廷还用得起电报么?代表们默默摇头。这个道理很容易想明白,电报是这样,火轮船、火车、铁路也是这样。火轮船还好,能走船的地方就能去,而火车要动就得有铁路,铁路的造价可不便宜,维护费用更贵。如果没有大量的民间运输业务支撑,光靠朝廷的财政开支,根本就撑不住铁路运输的日常维持开销。只有兴旺的贸易,带来货物大规模运输的需求,由此带来的利润,才能维持火轮船、火车日行千里的运输能力。在此前提下,朝廷才能享受到蒸汽动力运输的便利和低成本。换而言之,火轮船、火车、电报以及各类蒸汽机械,需要靠旺盛的民间需求来支撑,分摊成本,朝廷才用得起这些东西。如果没有兴旺的贸易,工商业就发展不到如今这样的规模,并且保持势头继续发展下去。工商业不活跃,就不会有巨大的货物、人员运输需求,那么,蒸汽动力运输(水、陆)的规模大不了,对于煤炭、钢铁的需求锐减,连带着冶金、矿业都会凋零。林有地摸着身边这台庞大的纺纱机,颇有感慨的说:“这样的机器要出现并且得到推广,条件有三,其一,奇思妙想;其二,巨大的生产需求,其二,充裕的原材料供应。““只有朝廷推行并维护专利制度,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发明创造,若是以传统的管理匠户方式来管理技术人员,是不会有新式机器出现的。”“只有需求量巨大的海贸,才会产生巨大的生产需求,工场靠外销赚钱,然后补贴内销,两个市场合在一起,产生更大的需求。”“外销和内销,产生大量市舶税和商税,朝廷如今已离不开这些商税,而发展迅速的工商业,包括纺织业,吸纳了大量的劳动力。”“如果这些劳动力在家务农,那需要朝廷分多少田地?如果这些劳动力没地种没活干,连自己都养不活,届时官府该如何安置?”“朝廷已经发展工商业,必须继续下去,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更多的税收,安置更多的劳动力,以此支撑起火轮船、火车运输,支撑起越来越密的铁路网、电报网。”“正如习惯了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出门坐火车、火轮船日行千里的人们那样,朝廷....”林有地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台下的与会人员,深吸一口气,大声说:“朝廷,已经离不开火轮船、火车、电报还有各类蒸汽机械!”“哪怕只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日生活时光,已经回不去了!““从来只有鞋子适应脚,断没有削足适履的道理,工商业必然大兴,与农桑并重,所以,律法宛若鞋履一般,必须适应时局发展,而不是让时局适应律法!”林有地的声音,经过拾音器传递到电喇叭,音量放大之后,回荡在会堂之内,如同无形的锤子,击打着与会代表的心。徐文远看着那台纺纱机,只觉心灵深处有什么东西碎了。那是印在他心灵深处的一幕幕场景:田园牧歌,男耕女织,点缀在原野之上、鸡犬相闻的一个个村落,聚居着一个个大小家族。夕阳西下,村落里炊烟袅袅,构成一幅幅美丽的田园风光,聚居在一起的家族成员,过着同居共财、团团圆圆的美好生活。但是,伴随着蒸汽机的轰鸣声,这些场景开始渐渐碎裂。身处会场的徐文远,面对可以同时运转一千个纱锭的纺纱机,和其他许多代表终于意识到,自先贤们的时代起延续至今(二十多年前)的田园生活,从明德元年开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朝廷不能没有火轮船、火车、电报、蒸汽机械,所以,往日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新的律法,是为维护新时代的秩序而诞生的,再用旧的观念来理解、分析利弊,只会是刻舟求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