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成为一个永远被爱着的人。(1 / 2)

每个周日的下午,柯小和陈双朵都准时坐在成录家二楼的画室里。

柯小发现,成录有个小小的习惯,他喜欢在握笔前吃颗糖,她偷偷看过,是种薄荷糖,味道很清凉。

后来有一天,她忍不住问,成录明显地愣了一下,说:“以前习惯抽烟,后来戒了,可是总觉得嘴裏少了什么东西,后来就变成吃糖。”

糖是洛明朗给他换的,装在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里,满满当当的,好像永远都吃不完。

到期末前,她们已经从美术基础练习到了素描单体。画废的纸大概有上百张,可是成录丝毫不介意,一直耐心地讲解点到线的勾勒。

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月,班主任给每个同学都发了文理分科表,要求在考试前家长签字后交上去。

那张纸被柯小夹在画本里,名字是写上了,可是到底学文还是学理,她没想好。

陈双朵侧过头,看见她拿着那张纸踌躇不定,提醒她:“明天就得交了。”

柯小点点头:“是啊,可是我根本没想好。”

陈双朵手里勾勒着线条:“喜欢什么就念什么。”她问,“小小,你以后想做什么?”

柯小双手挂在画架上,撇过头看陈双朵:“想做好多事啊,去环游世界,去看红色的蒲公英,听说,因为跟薰衣草共生,只有法国的普罗旺斯才有。”

陈双朵握着画笔的手停顿了下,黑色的印迹点在纸面上,她拿橡皮擦掉。

“很美好啊。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柯小埋着头,闭上眼睛想了想,好像没有很伟大的目标。她将深深浅浅的希望圈在一起,说:“想得到很多很多的爱,成为一个永远被爱着的人。”

“你呢?”她问陈双朵。

“我啊,我想做一个健健康康,能够活到一百岁的人。”

睁开的眼睛又闭上,柯小害怕泪水汹涌而来。

两个简单却需要努力奔跑才能实现的愿望,两个十七岁的女孩儿,突然觉得真的要实现,好难。

期末考试结束之后,于康乐就要每天去市郊学画,每天凌晨六点半的首班车上只有他跟司机两个人,一直到下午五点结束讲课,背着画板坐最高峰的公交车回家。

说起这个事的时候,于二婶一脸自豪,扯着小儿子的围兜,说:“我们康乐从小就听话,不像晓露,说不得骂不得,愁人。”

奶奶顶着针,脚上不敢用力,回头劝着:“孩子嘛,就是要闹。哪像我们那个时候,天天被关在院子里,想出去看一看玩一玩都不行,现在的孩子就是要朝气一点儿。”

于二婶喋喋不休着:“朝气是好,也要有个限度是不是?前两天,跑去她外公家,把她外公最喜欢的那幅画给泼了,气得我,唉。要是像小小就好了,天天去成先生家学画画,讨人喜欢。”

奶奶把衣料翻面:“也有不省心的时候。这不,她妈让她学理,非不,昨天晚上还在打电话教训她。”

于二婶听了不乐意:“这时候想着管孩子了?当年把孩子抱来的时候一身乌紫,连她人都看不见,孩子哭得停不下来,把我急得啊。大娘,我们小小命不好,真的。”说着,扯开衣襟擦了擦眼角。

奶奶听着停下手里的活儿,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木头架子上晾的衣服,破破旧旧补了好几次,可是即便她手艺再好,旧的就是旧的。她声音哽咽:“是,我们小小啊,连她妈的一口奶水也没喝上就被她爸抱给我。那时候才出生三天,我正收拾着东西去医院,听见门响,我那儿子就抱着床小棉被走进来。我一看,泪珠子就止不住。”

于二婶哄着小儿子睡觉,在院子里来回走着。

那年她刚嫁过来,没事的时候就四处串门。一敲门,就看见被抱在怀里的柯小哭,她回娘家问自家嫂子借了口奶水,这下才没把孩子哭出什么毛病来。

两人说着话,没注意站在门口刚回来的柯亮。

柯亮背靠着墙,像听了不得了的事,不,是天塌下来的事,压得他心口喘不过气,呼哧呼哧地吐着气。

柯亮刚跟洛明朗从音像店回来,路过洛明朗家时,还特意往楼上看了看,窗户里传出此起彼伏的笑声,他听得出有一阵是柯小的。他本来还想,柯小现在应该很高兴吧。

可是,现在再高兴,也不能泯灭掉从前的不快乐啊。

他转身走开,一步一步踩着青石板,低着头,又走回了洛明朗家。

院子里传来关门声,他站定,静静等着。

柯小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柯亮像棵老松般站在院子大门外,双手紧握成拳,抿着嘴角看她。

“你在这裏干什么?”柯小把披散的头发扎起。

“刚好路过,听见声音在想是不是你出来了。”柯亮松开手,背在背后,怕她看见手心裏的汗。

陈双朵看了他一眼就走开了。

柯小从兜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扔给他:“回家。”

柯亮跟在她身后,想问问她那件衣服合不合身,还没开口,就听见柯小问他:“你学文还是学理?”

柯亮剥开糖,喂进嘴裏,太凉了:“学理,开学重新分班。”

柯小点点头,记得他之前是在文科班。

她又问:“是你自己选的吗?”

柯亮没弄明白,一双眼睛茫茫然地看着她。

“我是说,你想念什么就念什么,别听别人的。”柯小解释着。

柯亮点点头,他听见昨晚妈妈打来的电话里对她的呵斥。

“没,我自己想学,那些历史我背不来。”柯亮把糖衣揣进衣兜里。

柯小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从他衣兜里把糖衣拿出来扔在地上。

“黏糊糊的,你放衣服里做什么?”她说话的时候皱着眉,想着到时候洗衣服又得浪费皂角粉。

柯亮低下身想去捡,风一吹,往后刮了一段距离,他直起身走过去,抓在手心裏。

“等会儿扔。”

柯小不管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裏面的声音:“二婶在裏面?”

柯亮点点头。

柯小望了望,低声跟他说:“我去找朵朵,晚点儿再回来。”

柯亮听得出她语气里的故意。

这条巷子里,谁跟谁都亲,当然,这肯定是件好事儿,不是说“远亲不如近邻”嘛,解巷里的每家每户都把这条俗语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总会有个你承受不了的点,譬如——柯小实在受不了于二婶因为她的身世而对她时时展露的关心。

有些东西,一多就显得刻意,反而让人觉得生疏。

柯亮看着柯小渐渐模糊的背景,手心裏的糖衣上还残留着糖渍,和汗水混在一起,果然黏糊糊的。

他张开手,有些满足地笑了。

解巷其实没那么长,从柯小家到陈双朵家,只要经过七棵大树就能到。可是就是那么偏偏的,她总能遇见洛明朗。

背着吉他的少年脸上是藏不住的桀骜,头发依然留长。对了,期中的时候班主任为了良好的班风班貌,在对洛明朗劝说以及训斥数次无果之后,亲自带着剪刀来教室请洛明朗到办公室坐一坐。

听说那天,洛明朗“血洗”了高一教师办公室,能扔的都扔了,能砸的都砸了。

为此,成录被请去了学校。

不只是班主任,连语文老师老何也加入了控诉大会,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洛明朗的种种恶行,整个办公室里十来个老师轮番对成录进行了轰炸,以如此如此开头,又以这般这般结束。成录看着茶杯里打着旋儿的茶叶,静静听着,不反驳不辩解,等老师们说得口干舌燥之后,脸上还是挂着笑,礼貌有加。

他站起身,向各位老师一一鞠躬,语气谦卑但是让听者再开不了口。

他说:“我们家明朗从小就不让人碰他的头发,之前就是因为这事儿打了人留了级,我劝过也打过,孩子说他身上的东西都是他过世的妈妈留给他的,割不掉也舍不得。”

老何是个感性的人,听到此也倒戈相劝。

以此,事情总算结束。

柯小想装作没看见他径直走开,虽说是同班同学,可是一个学期下来两人在学校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柯小觉得,如此浅薄的情谊应该继续保持下去。

所以,当她坦然经过洛明朗,并且成功用背影跟洛明朗说再见的时候,完全没想到洛明朗并不想让这份情谊只停留在浅薄的层面上。

他伸手扯着柯小的马尾,柯小只觉得头皮发麻,真疼。

“你有病啊!”声音很响,连柯小都暗叹于自己至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东西遗传了她妈妈,好比她的嗓门。

洛明朗抬高了下巴看她,所以从柯小的视线看过去,她只能看见洛明朗的鼻孔。

柯小眯着眼,她想起小时候看过一部神话电视剧,裏面的男女配角,一个是力大无比的大妖怪,一个是下凡寻爱的七仙女,七仙女送给大妖怪一个牛鼻环,还说“这真适合你,你戴着真好看”。现在想想,七仙女可能不蠢,早知道了大妖怪就是牛魔王。

柯小摇摇头,死扛着继续冲洛明朗瞪大了眼睛。她也想给洛明朗鼻子上套个鼻环,相称他蛮牛的身份。

洛明朗伸手戳她的脑袋:“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柯小打开他的手:“你能不能不要动手动脚的!”

洛明朗不管不顾,继续戳着柯小气鼓鼓的脸:“水泡鱼,你的脸越来越肿了。”

肿?柯小想。

肿!柯小想明白了。

他在暗示她胖了。

柯小低头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女生来说,不好看就算了,要是还胖,那只能是没救了。

洛明朗被她的反应逗得直笑,然后打开吉他包,说:“哥弹首曲子给你听。”

风吹起来,把树枝吹得晃晃荡荡,叶子掉在柯小的脑袋上,她伸手扒拉掉,转身就走。

洛明朗不依不饶:“哎,跑什么,哥不轻易弹曲子给人听。”

柯小翻了个白眼。

这学期他在学校闹腾的事儿可不少。听班上的女生说,他经常下课的时候抱着吉他去其他班给长得好看的女生弹吉他唱情歌,整个高一教学楼,他差不多给跑了个遍。

就这样,柯小在去陈双朵的短短路上白白浪费了半个钟头,最后天色暗了下来,她只能双手插兜回家。

但是,那首曲子真的好听。

过年的前一天,柯和平跟田美合终于从沿海的一座小镇打工归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囊括特产、奶奶的衣服、柯亮的衣服……派发到最后,柯和平指着桌上唯一一个没有打开的包装袋说:“小小,看喜不喜欢。”

柯小拆开来,一层塑料垫,再拆,还是一层塑料袋,本来就不大的一包东西拆了又拆,终于见着实体了,一支印着不知道什么花瓣的钢笔,连个墨水瓶都没有。

田美合坐在院子里吃端午节时候包的粽子,一边吧唧着嘴一边说:“你没事儿就多练练字,字写得丑没人喜欢。”

柯小握着钢笔回了房间,她从书柜里抱出一摞字帖,翻一翻,裏面连空白页都被她写得整整齐齐的,标准的行楷。她给钢笔灌了墨,贴着纸的时候才发现笔尖是钝的,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从笔筒里拿了一支笔,下笔利落——凄凄惨惨戚戚,说的就是她啊。

她想,字写得好看其实也不招人喜欢。

那天晚上,柯小跟田美合睡一个屋。听着楼上两个男人挤在一起床板发出的咯吱声,田美合抱怨着:“怎么能让小亮睡那么小的地方,你当姐姐的怎么不知道体谅他一下啊?”

柯小翻个身,窗外的光透进来照在棉被上,她伸脚蹬了蹬。田美合一巴掌拍在她背上:“睡觉就老实睡。”

柯小捏着棉被的一角,心裏真委屈啊!

大年三十的晚上,田美合手里拿着两个红包,发完之后,柯小就出门找陈双朵去了。

出了院子,柯亮叫住她:“姐,去不去康乐家放烟花,十炮的。”

柯小一边跑一边喊:“去,我先去找朵朵。”

一路上除了红灯笼,每家每户的树上还挂了彩灯,红红绿绿的,好看得紧,除了陈双朵家。

刘月香坐在院子里摘鸡毛,柯小站在门口,轻轻说了声“新年快乐”就跑进了屋。

刘月香听声儿一看,人已经滚在陈双朵的床上。她掉转方向,背对着柯小,左手拿着奄奄一息的母鸡,动作没刚刚那么利索。

两人到于康乐家时,柯亮和洛明朗都在。戈晓露已经点燃了仙女棒在半空中挥舞着,女孩子娇气,不敢碰大件儿的,见着她俩,一人发了两支仙女棒。

“小小姐,朵朵姐,我们去那边玩。”戈晓露扯着柯小往亭子里走,回过头喊,“哥,你等会儿再放,哎呀,你等会儿嘛!”

于康乐跟没听见似的,放在院子正中的烟花被点燃,窜到半空中炸出好几种颜色。戈晓露的叫声甚至比炸开的烟花还大,震得柯小耳朵发疼。

陈双朵扯了扯柯小的衣角,跟她说:“新年快乐。”

其他院子里的烟花同时被点燃,整条巷子被天空中的火花照得通明,有人欢呼,有人高喊,更小的小孩儿绕着解巷跑了一圈又一圈。

柯小站在亭子外,看见洛明朗蹲在地上窸窸窣窣地倒腾着什么,她走过去,是红色的孔明灯。

她拿脚踢了踢地上的人:“哎。”

洛明朗看都不看她:“做什么?”

她觉得不好意思:“可不可以给我一个?”

于康乐丢着响炮从他们身边跑过,疯得没个正形儿,他扯着戈晓露的棉衣抢她手里的仙女棒,苦苦哀求着:“好妹妹,给哥一个,明天给你买一箱。”回头冲柯亮喊,“站着干啥,过来帮忙啊!”

洛明朗指着嬉闹的那边,说:“去那边凑热闹去。”

柯小站在原地不动,最后蹲下身,看着洛明朗装蜡、点火。风很大,点了好几次都点不燃,柯小圈起手,把风挡在外面。

火苗随风摆动,好几次映在柯小的皮肤上,她揪着眉看着洛明朗的动作,希望他快一些,再快一些。

等火终于点燃,于康乐手里的仙女棒已经燃光了。几人向他们走来,一人拿着一角,风一来就撒手。

零点的倒计时响起。

“3……2……1……”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缓缓往上的孔明灯像一颗启明星,指着哪里,光就在哪里。

柯小歪着头,靠在陈双朵的肩上,柯亮拉着她,洛明朗和于康乐就站在身后。

以后的好多年再回头想一想,那一天,好像是解巷里的孩子最快乐的一天,也是他们,唯一没有隔阂,彼此毫无顾忌站在一起的一天。

新的一年,平安如意。

新的一年,磕磕绊绊。

新年过去没几天,就是开学的时间。

柯小她爸妈坐当晚的火车去打工的城市,用过期的报纸裹着腊货,一层又一层,但还是有油脂渗出来。

柯小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田美合在屋里喊:“没看见我这儿手忙脚乱的嘛,不知道过来帮帮忙啊!”

这一声在院子里炸起,柯小擦擦手,还没走进屋子,就见柯亮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完好的包装袋。

田美合撇着嘴跟收拾行李的柯和平抱怨:“你看,女儿也不贴心,还是我宝贝儿子最听话。”

柯亮叫她:“妈。”

柯小瞥了一眼柯亮,见没她什么事,又转身回了院子。

田美合把编织袋打开,裏面还有一床崭新的棉被,翻了翻说道:“哎呀,说了这个就不要带了,到时候又用不上,多麻烦啊。”

柯和平盖上行李箱:“那不然怎么办,妈特意去买的棉花。”

田美合把棉被抱出来,喊着:“小亮,去楼上把灯开开。”

柯亮没动,柯和平拱了拱他:“你妈叫你呢。”

田美合站在梯子前,倒没柯亮想象中的生气,但是转念一想,如果现在换作柯小,就不一样了。

这屋顶,可能就被掀翻了。

柯亮慢吞吞地走上楼梯,陈年的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脚踩着,叫人心裏不踏实。

田美合把柯亮床上的棉被翻掉,铺上新的,说:“要是没钱了你就给我打电话,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回来,回来就受委屈。”

柯亮把床脚靠墙挪了挪,声音冷冰冰的:“我能受啥委屈啊。”

收拾好以后,田美合掏出一沓钱给他:“这些钱你好好收着。”

柯亮问她:“我姐的呢?”

田美合见他不收,折好放进他口袋里:“你姐她有钱,前天晚上我还看见她柜子里有件新衣服。”

柯亮又掏出来:“那是我给她买的。”

“你给她买的?她给你买啥了,你傻不傻啊。”田美合的眼珠子翻得快上天,心裏想着生个儿子怎么这么傻。

柯亮想起小的时候,亲戚来串门,家里的香蕉不够分,田美合把属于柯小的那部分偷偷塞给他,说:“别叫你姐看见了。”

那一刻的时间重复相加叠起,甚至变本加厉,演变成今天这样。那些来自田美合刻意的偏袒好像一副屏障,把他和柯小隔得越来越远。

被换下来的旧棉被被扔进了柯小的房间,柯和平在临走前,从兜里掏了两颗大白兔给柯小:“你妈说天冷,特意给你多加了床棉被,你要注意身体啊。”

柯亮就站在柯小的身前,听了这话,不敢回头看柯小。

等他们走了,柯小坐在洗衣池边,两条腿在半空中晃啊晃。她听见奶奶在二婶家看电视看得入迷笑得乐呵呵的声音。

柯亮打着水,柯小问:“我生日的那件衣服是你买的?”她刚刚在楼梯边上偷听到的。

柯亮抬头望天,因为被发现,心裏有些窃喜。

“喜不喜欢,小乐被我都折磨疯了,我们在商场里逛到打烊才出来。”

是挺喜欢的。

可是她嘴上倔强:“以后别乱花钱。”

新学期开始,学校将文理分科后的分班情况张贴在公告栏上。

那天下午各自报到之后,就要去新的班级。柯小从三楼搬到了一楼,在经历了半学期的理科残酷压迫之后,她如愿分进了文科班,柯亮和于康乐在她之前的理科班。陈双朵原班不动,学校分科之后,她的班级变动成了理科班,而洛明朗,在二楼的艺体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