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夜深沉(2 / 2)

侬本多情 未再 3647 字 4个月前

归云只是失落地看她款款离去。此番相见是喜悦的,也是感伤的。小云和小雁,雁子已经离开了云,越飞越远,远到云再也追不上了。雁飞也感伤,她竟然见到了一如当初的小云。她还是最初的样子,正如她心心念念的希望。

她暗暗看她,看着归凤展风都聚拢在她身边,又看到卓阳和安德烈走过去向她道别。她见归云一直找机会看她,就不再看归云,敛聚好精神,陪着王老板送客,也客套地送了归云。

终于归云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人散了,客堂间里变得幽静。她安静地伏在沙发上,把玩那两枚大洋,两手相扣,扣出“叮当”的声音。

“阿囡,你又发呆了!”穿好一身棉绸睡衣的王老板坐倒在她身边。“啊!没有!”雁飞醒了回神,再道,“干爹,本也可不叫戏班子来唱堂会的。”

“热闹热闹,让外人看了有了因头,也不唐突。”“她们并不知道什么,被扯进来老无辜的。”雁飞转个身,体贴地替王老板按摩起肩颈来。

王老板笑道:“那你还把杜展风拉了进来?阿囡,你又乱耍一通了不是?”又说,“展风这样的年轻人天生好冲劲,只是人情世故不太晓得,一看就是家里捧着养大的,做事体不很稳当啊!”

“做男人的总该出去闯一闯,不然哪里知道世道险恶!女人嘛!是应该矜贵一点,不惹世事一点。”王老板在雁飞指尖按摩下放松了,闭了双目。“真没有想到你会有这样想法!女人是要懂得矜贵。”他困了,只在未睡之际,又说,“阿囡,小洋房的房契写的是你的名字。这两年在场面上也好,暗地里也罢,你也帮衬我不少。”

“如此一来,却是我讨了大便宜的。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王老板闭着眼睛笑:“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文化人了?”她本有调皮的笑现在脸上,此刻淡淡隐了。什么时候学的?有人努力地教,她就拼命地学,真的是拼命地学,生怕教的人不满意。她想着,微微叹了气。她学会这个成语的辰光,尚还天真着。客堂间红色的丝绒窗帘全部拉了起来,隔断外面的深深夜幕,也隔断了她的思绪。

看不见夜幕的时候,她可以尽情去堕落,愈堕落便愈快乐!只是庆幸,幸好,小云还是那朵洁白的小云。想着归云的还有中国青年卓阳。夜风里透着冷凉,他的心,悄悄起了涟漪。自己莫名荡漾着。坐着的黄包车一路颠簸,人也跟着颠簸,有呼之欲出的难耐。他是有点明白的,又不够明白,想的东西又多,一会,心也乱了。

他的心是高的,回到整齐的霞飞坊里,又被缩小了。石库门是鸽子笼,他还得再钻回去。

其实这裏的弄堂已经很宽敞了,都能停靠小汽车。卓阳看见自家门前就停着一辆黑色的三菱小汽车。小汽车门前,一位穿长风衣的男子对卓汉书九十度鞠躬,恭恭敬敬。因夜黑,也看不清楚那人的相貌。他的唇紧了紧,不知道是谁呢,看样子却是日本人。父亲是复旦大学有名的历史教授,也有有名的观点,就是文化传播理当超越民族、超越时空、甚至超越仇恨。他有很多外国学生,洋女郎蒙娜是其中之一,他还有不少异国朋友,都十分赞同他的观点。

卓阳是崇拜父亲的,只要父亲不用藐视的态度将他作小童处理。车子从他身边飞驰而去,父亲的脸也转过来,看见他,蹙了眉毛。“看王某人做戏做完了?”“爸,我觉得你对王老板的态度不厚道!”卓阳跟着父亲进了家门。卓汉书冷冷“哼”了一下:“我让你去,便算给了王某人面子。怎样才算更厚道?”

卓阳抢上前一步:“王老板的提议很好,这样的时局下,把东西转移到大后方更安全。”

“他又在哪里得来这些讯息?动辄商界相熟虞某、政界相熟宋某,可又从军政界得来什么花头经?我看不惯的就是这等趋炎附势。”“不管是否趋炎附势,有团结一致的爱国心总是好的,何况商界和收藏界都支持。爸,为何你总不肯放低身段?”“我干不来这些哗众取宠的事体。”卓汉书是动气的,“王某人之前用‘抵制日货’做口号,推销廉价低质的土布赚个盆满钵满。一点点口号,就把你们这宗整天不诚心做学问爱闹事的学生给煽动起来。”“难道这次集合大家的力量保护文物也是错的?”卓阳争辩。“收藏只是一种爱好,何必借题发挥?这本就是个人的清闲,我不必去管他人怎生做!你也休给我多管闲事!”顿一顿,又说,“你只管和蒙娜准备好夏季的美国之行,少给我看那些《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此类文章。书尚且未念好,倒起禄蠹心。照我看那总革命理论全是争着做王侯将相的借口,你给我少沾,太平度日就好。”说完转身重步进了书房。卓阳如骨梗喉,站在客堂间里生闷气。卓太太赶着出来:“我就听见你们两人的声音,今晚做了开洋拌面。”又埋怨卓阳,“怎么一回来又同你爸爸争?”卓阳不痛快,不响。又见客堂间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只礼盒。盖子敞着,里头是笔洗和砚台,礼盒上描着日文,便问母亲:“妈,这是谁送的?”卓太太道:“你爸爸在京都讲学时收的日本学生拜年送的。”说着收好礼盒,“你爸也真是,不把人家的礼物放放好。”“他总这样固执,不肯接受王老板他们的合理化建议。”“好,我也希望你能接受我们的合理化建议,一心一意准备好出国留学的事情!”

卓阳听母亲也提这茬事,就更气恼,坐倒在椅子上。卓太太叹气:“你房里那些书真是看出我们一身冷汗,你可知那些人是什么下场?”

卓阳心中一凛,问:“我的书?”卓太太道:“别一惊一乍,我和你爸爸算是民主人士,不干侵犯儿子私人物品的事体。”

卓阳这才放下心,但面孔还扳着:“我们家虽民主,但不自由!”他想,是真的不自由。他的一言一行,都有父亲从旁规范,父亲不允许的,是坚决反对他去做的。唉声叹气,他气闷,胡乱抹把脸,上床睡了。人大了,人张扬了,心思开了。父母不懂儿的心。展风也在气闷。他的兴兴头这这晚被挑到最高,一回家就同父亲说:“王老板说要派我去做事,过几日同‘新昌’杂货办的邓老板去重庆办货。”做父亲的以为,这是辛苦活儿,展风是手心裏捧大的,未必能受,但他想放他一放,杜班主应允了,就说:“年轻人确该四处闯荡闯荡”。庆姑却不放心,仔细询问又叮咛,惹得展风烦不胜烦。她又说:“还是得先想着和归云成家的事,这事也该办一办。”展风急了,说:“大丈夫当先立业再安家,这,这,等两年再说!”归云正端了夜宵进来,听到了展风这话。展风也愣了。成亲的事是从小听大的,只是越大越糊涂。展风说不清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归云也不想自己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但两人都晓得归凤那层的尴尬,更是不提了。归云觑一眼坐在庆姑身后背唱本的归凤,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庆姑是不答应的,难免骂一阵,展风又看归云默不作声,心裏有点懊恼。回头无人处同归云说:“你可别怪我啊!我只是――只是――想先做大事。那大事,我非做不可。”

归云见他一副着急的郑重模样,倒笑了:“你这大少爷先顾好自己个儿再讲吧!我倒没什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展风高兴了:“其实也就你最能理解我。”展风想,同归云结婚也未尝不好,她总这样顾全自己。归云想,人生也就这样罢了,过上如今的日子也是福气,不该多念想的。

展风就说:“归云,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也就你最懂我。我感激不尽!”

倒是杜班主气愤儿子办事说话无分寸,藉着箍场时刻,便安抚着归云,归云只说:“想要做大事总是好的,我帮他的行李都备置妥当,今天送了去王老板厂子里,徐五福也去呢!一群人都挺友好,王老板也算厚道老板。挺不错的。”杜班主抚须笑:“展风就指着你明白他。”他见归云一色如常,也放了心,又问:“昨晚唱得怎样?”归云坐正道:“唱的很顺,那里没有那种大灯,整个人都放松了。”杜班主满意:“你还是能唱的。”“唉——我真怕祖师爷不赏自己吃这行饭,到头来一事无成!” 杜班主笑着安慰:“不急不急,一切慢慢来。”说着就手把手里拿的本子递给她,“你看一下这个本子吧,新进拿来的,我觉得你的声线低阔,倒能试试。”归云接过本子来看——《穆桂英挂帅》。翻开来看唱词,杜班主把原唱词修修删删,改好的就写在原词下首。她轻轻念出来: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颤声下来,越念越快,心中不自禁翻涌出慷慨的豪气。待她全部念完,杜班主道:“这是从京剧本子里拓出来的,现如今的确是应该唱一唱这样的曲,不能总一宗宗的风花雪月。”归云合上本子,说:“这样的曲,我想唱。”杜班主道:“不忙,待我们驻了新场子再上这个戏。”“我们要驻新场子?”“前几日有日本浪人上门勒索保护费,李老板要卖了场子回四川老家。”

“呀?”归云惊呼,想不到这大年里竟然出了那么多宗事体。杜班主紧锁双眉:“无声处可听惊雷。我估摸着时局会有变,庆禧班也要早做筹谋。”

归云闷声问:“真的会开战?政府不是一直叫嚷着不抵抗吗?日本人还要开战?”

杜班主没有回答。外面大约是起了夜风,吹得窗户“扑棱棱”响,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他觉着了冷,缩缩肩,叹息道:“看这冷天风大的!春风不知道几时才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