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第一次看见的像样的上海房子,是一座砖色灰败、铁门生锈,三上三下砖木结构的联体石库门。这座石库门并不是因房龄老了才生旧。闸北靠公共租界这一带的石库门是速成而简陋的,这边因兵荒马乱而地皮相对便宜,上海滩上牟利的眼光觑出商机:那被日本人逼逐着离开家园的拥进大上海的中国难民们,最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他们会带上毕生家当,在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用大把银洋去换取一个栖身的屋檐。
所以最廉价的建筑材料造出的最紧凑的联体石库门,能卖给最多逃难到上海的中下层难民。这样的房子住久了砖色会褪,地板会摇,四角阴冷潮湿,屋顶有时还会漏水。但对于已经将温饱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们来说,足够好了。小云也觉得足够好了,她悄悄将这座她即将生活的石库门好好打量了一番。
一进门,是前天井。两个女孩子正站在天井中间,翘着兰花手,绕出一个腕花,灵活的眼珠子随着腕花上下翻飞,神情跟着手腕的浮动而变换,忽而妩媚,忽而凝思,忽而娇嗔。一个稍大些的比另一个小的做的更好,脸上的神色随着指尖走,端的是千变万化,精彩纷呈。
两个女孩猛见杜班主和庆姑回来,小的略停了一停,大的却不停,继续手里的动作。
杜班主见这情形并不言语,只抚须静看。庆姑对小云说:“你瞧瞧,两个姐姐好看不好看?”
小云睁大好奇的眼睛,长睫毛扇了一扇,手下意识地跟着也摆了个兰花指,很新奇,微微笑,说:“还是姐姐们摆的好看。”庆姑见这孩子不怕生,是副爽直个性的样子,更加欢喜,爱怜地摸摸小云的脸。
两个女孩子做完整套手法,才并立叫了声:“班主,娘”。她们叫庆姑做“娘”,“娘”音又读的奇怪,发“酿”的音,小云又好奇,扭头看庆姑。
大女孩很随意地从庆姑手里牵过小云,笑:“这就是我们展风新的小媳妇吧!啧啧啧,生生脆的好相貌。”她有一张鹅蛋脸,凤眼柳眉的,比会乐里的唐倌人还多几分艳丽。那一双水葱手扣着小云的下巴左瞅右看,动作未免粗暴,长长的指甲磕在上面,刺得她直生疼。她听这女孩唤她作“展风新的小媳妇”,心裏奇怪,为何偏偏加个“新”?起了老大疑团。
庆姑介绍:“这是我们这裏的头肩筱凤鸣,往后叫大师姐。”“大师姐。”小云跟着叫。筱凤鸣“格格”笑:“真是乖,你公爹婆婆对你可满意得紧,那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呀!”
杜班主听不得这笑,紧紧眉头。庆姑的脸拉了下来,不多理她,又介绍:“这是我们这裏——学戏的姊妹,就比你大一岁,叫归凤。”归凤梳着短短的学生头,文气的小脸无甚表情,只向小云点点头,算是招呼了。
小云见这几乎同龄的女孩态度冷淡,也只好点点头。“折腾了大半天,赶紧进吃中饭吧!”杜班主道,领头往里头的客堂间去,并不给筱凤鸣一个正眼。庆姑拉起小云的手:“吃中饭吧!”筱凤鸣神情讪讪的,暗自着恼,一咬牙,炫声道:“大华银行的山田副董约了我去罗威饭店吃西餐呢!”屁股一扭,径自从客堂间的楼梯上楼去了,一双高跟鞋踩得木头楼板“咚咚”响。
杜班主从怀里捞出烟斗,重重敲在桌板上。小云见他样子凶,往庆姑身后挪着,一眼瞥见正直瞪瞪瞅着她的归凤。“走,我们先去见见展风。”庆姑将小云又拉了走。转而,又去一个新的陌生地方。小云第一次见到杜展风,是在这石库门三楼有老虎天窗的东厢房里。正午,满室的阳光。睡在床上,据说是发了水痘的男孩正懒洋洋地踢开被子,趴开手脚,享受阳光的沐浴。庆姑将小云带进来,男孩冷不防露了馅,正慌张整理睡相。“我的小祖宗!”庆姑急得上前给儿子掖好被子,还裹成了个“粽子”。
小云顺眼瞧过去,男孩浓眉大眼,脸面黝黑透红润,理个小平头,虎头虎脑的。身子骨并不像听说的那样弱,倒比大病初愈的自己还要硬朗些。男孩别扭,很不舒服,左扭右扭,非要挣脱出手臂,还撸起袖子,直伸到母亲面前嚷嚷:“妈,我都好了。”小云看见那瘦干干、黝黑的膀子上有浅浅的痘痕。庆姑不准他示强,将他的臂膀再度塞进被窝,道:“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你娘可再经不起你的吓了。” 又介绍小云:“这是新来咱们家的云妹妹,。”男孩很别扭,带着气:“妈,你怎么真信那种算命先生的话了?归凤——”
庆姑厉声喝止:“别瞎说,这全是为你好!”男孩撇嘴,多半觉着没面子,又本不是闲人,见小云孤零零站一边,身子瘦似柳枝,可怜样的,只好先和气:“你叫我展风哥吧!”小云就要露怯,被男孩一招呼,就又笑着叫一声:“展风哥哥。”男孩的手又伸出来,搔搔脑袋,忍着不对她笑。小云被安置在石库门二楼的厢房里,和归凤等几个女孩住一起。这栋小石库门里,原来竟住了十来个人。杜班主夫妇是和展风睡一屋的,三楼的西厢房由筱凤鸣独占一间。二楼东西两间厢房互相打通,排着通铺,拉好床帘,睡了七八个女孩子。
女孩子们都欺生,各管各地梳头,脱衣,互相嘻笑,没有一个主动招呼小云。
小云无措伫立,在比滚地龙宽敞数倍的地方举目无亲,更零丁了。只归凤暗暗地瞅小云一眼,又一眼,先同四周的姐妹们一起不作声。这些女孩们,打小就出来走江湖,冷暖自知,更有小刁钻。一个个虽手里做着事儿,眼角却觑着那新来的,暗存幸灾乐祸。庆姑抱了床棉被过来,她本就要撑小云的腰,见不得她委屈,问一声:“你们谁和小云睡?”
女孩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没人立刻自告奋勇。小云眼睛低垂,看着地板,有红色裂纹的地方,走在上面会“嘎吱嘎吱”响。
这地方虽好,骨子里却透出阴凉。一只小手拽了拽小云的衣袖,小云抬起眼睛,是归凤。原本委屈的泪已经盈睫了,被归凤那文怯的笑扫下去。庆姑很满意,道:“还是归凤懂事体些!”将小云的被窝安置在归凤旁边,转身叮嘱几句便离开。待庆姑走得远了,女孩中年纪最大的叫筱秋月的,尖声细语道:“怪道班主和娘日常都夸你,你还真娴淑过头,被人休了还装好人!” 归凤瑟缩着,坐在角落里。还有跟着一起落井下石的:“她现在是班主家的新少奶奶,展风未来的媳妇,能和我们比?来归凤,就你会做滥好人,想要往后当头肩呢!”归凤还是不响。小云虽不太懂她们话里的意思,可见归凤窝在一旁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气恼,想要争辩。但那些女孩一个个挨次睡进了通铺,连归凤也管自钻进了被窝,对归云只说一句:“快睡吧!”
她又被一个人丢在了床下。深夜,小云心裏存着屈,望着映在窗帘上净白的月光,想起滚地龙的日子。那个时候的夜风狠,从滚地龙四处的缝隙中直直灌进来,冻得她直抖缩,紧靠在爹的胸前。后来滚地龙里多了小雁,两个人互相拥抱取暖。那样,倒是也能踏实的。现在,这石库门里,厚厚的墙和厚厚的棉被,夜风,是肆虐不进来了。但夜,黑魆魆的,暗沉得把心底的悲伤都勾上来。爹,还生死未卜。如果活着,他在哪里?有没饿着?有没冻着?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想着便不敢再想下去。在烧糊涂的时候,她却倒是安心,想这样也好,或许能和爹相聚了。
小雁,伴了自己那么久的小雁,虽是被自己救回来的,却一直照顾着自己。如今,也不在眼前了,好像苦难中的依靠顿时丧失了。想着想着,泪下来了,捂着嘴,不能出声。但心底悲伤涌出,抑止不住。
小云悄悄爬出被窝,箕上鞋,蹑手蹑脚地下楼梯,轻轻悄悄地,不让楼梯嘎吱嘎吱响。
一楼的客堂间除了灶庇间、衞生间,还有一间亭子间和后厢房,后厢房也是女孩们的通铺,亭子间住着戏班子的几个琴师。人虽多,厅堂还是冷的。客堂间的饭桌旁有人,点着小煤油灯。黯黯的夜里,荧荧的灯火随着窗框缝里漏进来的夜风左右摇摆。墙壁上,长长的人影也在动。小云唬了一跳,那人也唬了一跳。竟是杜班主,他只一愣,就明白了,朝小云招招手:“别怕,过来。”夜晚摇曳的微光,杜班主严肃得像庙堂里的判官,让小云不敢不过去。他说:“来了就好好过,吃的穿的,不会少。做好本分,没人能欺负你。”
小云的泪,收了回去。“乖巧的,长进的,自然能挣个好前途。其他计较太多,没好处。”月亮是冷的,小云不敢不暖和自己,搓着手臂,半懂不懂,她必须要懂。
杜班主笑了笑,原是不大会笑的人,笑起来眉毛扭曲,更像哭。他是吃惯苦的,不善言辞,又从来威严,儿子见了都怕得像耗子见着猫。他也不会安慰小女孩子,只惯常命令着。
小云却想念自己的父亲,温雅善谈,将自己当掌珠。又要哭,且忍了。眼前,光影重叠,是杜班主?还是爹?她就笑了,讨大人喜欢。她得了命令,她得乖。庆姑待小云有种暧昧的好,买了新衣裳新裙子,把她打扮得像个女学生。小云麻利地编了辫子,两条粗粗的麻花,荡在身后,扎了蓝头绳。庆姑要她同展风多相处,催促小云:“同他们玩去吧!”小云就跑去弄堂里。展风是孩子王,正纠集男孩玩耍,有左右两个“将军”,小云听到展风叫他们“徐五福”和“陆明”。徐五福和陆明在展风的指挥下围着归凤,教她滚铁圈。这种游戏男孩在行,归凤总是滚几步就倒。徐五福叫:“归凤,你怎么那么笨?”展风赏给徐五福一个“毛栗子”,徐五福就不甘愿地去拣滚在一边的铁圈。
铁圈被小云拣了,她驻步不前,又犹豫又害怕。终是暗暗鼓了气才上前:“给你,展风哥哥。”又申请,“我给你们拣铁圈?”展风见她又眼热又渴盼又可怜的模样,颇感烦恼。回头看看归凤,似要等归凤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