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又一春(2 / 2)

侬本多情 未再 4471 字 4个月前

只是在夜里,他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指间夹着细长的烟,一个人陷在一片雾里。他想她对他有收留之恩,也想给她解闷:“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和我说出来好了!”

她把香烟递到他嘴边,问:“小弟弟,会不会抽烟?”他是不会抽的,爹妈和归云归凤常说这是学坏的事情,尽管爹常常拿着旱烟吸。但他想在她的面前变得男子气慨一些,他便要抓过那半支烟,没想到她又拦住他。她笑嘻嘻的,说:“你啊!还真是一个孩子!常在我这裏要学坏的。”说着拍拍他的头,真像对一个小孩子。他和她之间,一直都是她在训他。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担心她,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窗口,偷偷把窗帘拉开一条逢,看见她正躬身钻进一辆黑色的三菱小汽车里。那汽车,是眼熟的。这样子的小汽车,是他心头从小到大的阴影。他放下窗帘。汽车里的雁飞,也侧脸望了望展风房间的窗口,看见他稍纵即逝的观察,被白色的丝绒窗帘遮着。自从她住进了这栋小别墅,便把裏面的布置全部换成了白色。看着不祥。这个时代谁又能常常吉祥?她早就不天真了。展风和归云,还在天真着。天真是多么难能可贵!她安放好自己的身子,微微调整了角度,面向身边风度优雅的男子。“藤田先生,今天我带你去城隍庙的古董铺子逛逛吧?”“好。”那人欠了欠身子,“如此一来,还是麻烦雁飞小姐了!”那人有一双鹰似的眼,器宇轩昂,怎么看都是一表人才。可坐在驾驶位旁的那位就不一样了,圆头圆脑,獐头鼠目,谄笑:“这几天有谢小姐相陪,真是春光无限!”这隐喻的露骨话,让他的同胞也皱眉毛:“山田君!”山田方住口不再说下去。雁飞别转头,看路旁飞逝的梧桐树。一眼就看到在路边走的归云。这丫头竟然没有坐车回家,还走着走着跑到了大路上。雁飞想多看她几眼,但又怕身边的人起疑。一晃,归云也在自己的身后了。

她只好再正过脸来,看身边这位有着神秘身份的日本男子。他叫藤田智也,是东京大学汉学专业毕业的学者。她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干爹给她的也只有这点。余下的资料,就是留给她的任务。认识他,在百乐门的舞后大赛上。这比赛是无聊舞客起哄出的无聊比赛,她也百般无聊地参加着,反正最后的鳌头总也少不了她。

比赛渐渐白热,观赛和比赛的人也渐渐疯狂。最后比的是恰恰,她已经跳舞跳得迷离颠倒,脚上踩着五寸高的高跟鞋,拼命扭动,偏不巧扭了脚,她的舞伴来不及扶牢她,但另一双手扶牢了她。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双深邃的眼,他眯着眼睛看她,莫名其妙地轻轻叫了一声“欧卡桑”。

是日本人!她的脸瞬间冻住,她的恨可以埋得很深,也会露得很浅。她借疯使力,用劲推开他的手,一转身,身后是舞伴法租界严督办的侄子,她一把扶住他。

后来,她跟着严小开开车兜风,竟在红房子西餐馆、外滩公园撞见他几回。那次陪着严小开去四马路的赌场又碰到了他。那天,他跟小开玩牌九,下注豪赌。严小开无疑是输惨了,惨白着一张脸开车回家,竟把她忘在赌场。藤田智也走过来,对她说:“谢小姐,请允许我送你回去!”他知道她姓谢,也或许是从百乐门里打听来的。再后来,干爹那收藏圈子里的人传言,严督办弟弟家里收藏的一幅明代草书帖被那位不成器的小开给赌输了。严小开被家人严管起来,送去国外。而这日本人,来找她的次数却渐渐多起来。他是一个沉默的舞客,等她来转台子,就着曲子跳上一两段,再邀她喝两杯酒,通常是红酒,喝好了以后他就告辞。竟然从来没有点她锺要求过夜。她对他的态度,有些可有可无,态度淡淡的,不近不远。也许真的如圈子里传的,这个长得很不错看似家境也丰厚的日本人在追求她。

直至干爹终于提醒她,这位日本先生收购了很多上海收藏名家手里的古代的字画,已经引起政府文化部方面的警惕,但还没有查出什么底细来。她是明白干爹意思的,所能做的就是利用他对她的好感,作出陪舞的进一步工作——陪他去逛上海的古玩市场,侧面探探底细。其实也没有查出什么来。他们虽在同行之中渐渐多了话,但话题仅限于古玩,跳舞,和不夜城上海。

雁飞哀怨地笑笑,自己还真没有做貂蝉的命和做貂蝉的头脑。这位吕布,态度有素,抓不到半点纰漏。干爹却说时间久了会露尾巴的,她得负责汇报这个日本人同她一道看了哪些字画。这也是上面需要的基本资料,所以她不能退。不过陪着他去买古玩也有好处,他懂得甚多中国历史典故,在古玩市场逛的时候说起那些古玩字画的典故一套一套,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那时刻他的话才多了一点。如她印象中的人,都不多话,爱沉默。三菱小汽车最后停在城隍庙边上的小马路旁。下了车来,看似是日本人要雁飞带路,实则倒是日本人把雁飞一路带去了城隍庙九曲桥桥头旁的一家叫做“万字斋”的古玩店里去。秃顶的山田似早就认得店老板,径直进店就向一长褂胖先生走去。那胖先生似本要转头逃避,但已经来不及,被山田迎面叫住:“哈哈!万老板,我们又来了!”

万老板只好向山田打哈哈:“山田先生怎有空再来光临?”山田上前主动介绍:“这位是我国内有名的汉学专家藤田先生。”万老板眼尾也不扫藤田智也,就胡乱招呼:“几位请随便看,有什么看中的直接和我们这裏的伙计议价即可。”藤田智也上前一步:“我们今次过来是想向万老板打听一件东西!”万老板本要推脱,听他这样说,心下只觉未必是好事情,眉头皱了三分。

藤田智也继续道:“不知万老板听说过鉴真大师的《思故赋》没有?”万老板避不过,便道:“听是听过,恐怕也是传言,从未见过真货。”说罢挥挥袖子,道,“今天要给小儿作满月,家里唤得紧,真对不住!少陪告辞!”便快步出了店,生怕人追上。

“喂!万老板!”山田还在唤。藤田智也冷冷道:“就这样吧!”“可听说这字帖经过他的手!”“不必急于一时,摆足购买诚意,总会有意外收获。”雁飞在一边突然说:“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有用。”

山田看看雁飞又看看藤田智也,眯住眼睛笑:“还是谢小姐说得好。”又自认得法地怂恿男的:“今朝大光明戏院有新电影上。”雁飞笑道:“是赵丹演的《马路天使》嘛?那十几岁小女角唱的《四季歌》很好听啊!”

山田不屑:“唱得还算不错!可不如我国的李香兰唱的好!”藤田智也若有所思地看住雁飞,看她也别有所思地寡淡地笑,他问,“那么是否有荣幸邀请雁飞小姐一起看这部电影?”雁飞斜了斜脸,笑:“求之不得。”但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去成大光明戏院。山田知趣地离开之后,他们仅仅走到南京路头边,就见一列队学生浩浩荡荡举着旗帜阻了马路,是上海滩上的大学生们正游行。男生们都穿黑色的整齐的中山装,女生们都穿蓝色短褂黑裙,黑黑蓝蓝,颜色庄严。个个脸色都肃穆,举着横幅,挥着旗帜,一路涌来,汽车都让道。

还有领头的人领着念口号:“将日军赶出东三省,誓不做亡国奴!”“抵制日货,坚决抗日!”“反对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还我河山,复我中华!”这声浪像黄浦江涨潮,一浪高过一浪。路边的行人自然明白这阵仗,是学生们示威游行,督促政府出兵抗日。力量虽小,气势可嘉,中国仍有力量,因尚还有这班朝阳似的大学生们。有行人被学生感染,也加入到队伍中,振臂挥喊。颜色统一的队伍多了很多杂色,但仍整齐,步伐一致。不加入队伍的行人就站立在两旁张望,有的鼓掌鼓励学生。“《四季歌》最末一句是什么?”雁飞问。藤田智也没发声,雁飞就唱了:“血肉筑成长城长!”“打破旧秩序,建立新规则,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的重大意义。”藤田智也说。

雁飞并没有再接口,她怔住了,盯住游行人群中的一点游移。那人穿米色中山装,那人举着旗帜,那人摇着拳头呐喊。还是那样瘦削,只是毛发粗了,原本的板寸变得茂密黑亮。她想她终是可能会再见到他,只不想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一个他依旧英姿挺拔的时刻。

几年时间,他再世为人,她愈加堕落。真真冰火两重天。什么打破旧秩序,建立新规则?她的规则从来没有变过。雁飞往后隐了隐,缩到藤田智也身后。原先瘦小的身形一下被遮住,她想马路中间的他是看不见她的。“你害怕什么?”藤田智也问她,他注视游行的人群,想找出让她害怕的原因。

雁飞一闭眼,再睁眼,他已经走到了前面去,有力的昂然的步子。与他分手的那天,也是今天一样的艳阳高照,晒人至晕。他急走,她快步追了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臂膀不让他走。他却说:“我戒不了,真的戒不了!我被折磨死了,也读不进书!你要我怎办?”说着就红了眼眶,她从来没有见他红过眼眶。“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为你好啊!”她嘶声力竭地为自己来辩护。“是是是,是我意志不坚定,小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你身边就意志不坚定了!我好恨在你身边的我。”他大声说着他的苦恼,可他这样的苦恼深深剜了她的心。她便放开了他的手臂,脑中糊成一片,只想不通地问:“怎么我就害了你呢?怎么我会害你?”

他说:“我没办法思考。我得走。”她恨,听了他无奈的话,狠狠一掌挥上去。他被打了,不躲也不动,只是说:“你狠狠恨我吧!是我的错!但我还得走。一个人走。”他捧住了她打他的那只手,再放开。可她不肯放,虽然她的心在急速冰冻,能冷得抽痛起来。她一字一顿说:“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你!”他竟说:“小雁,你就当从没认识过我。认识我对你没有好处。”他扳住了俊颜,阳光下的俊美的少年的脸,分明郎心似铁。她哭了,跺脚,狠狠捏着他的手:“你骗我,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你一直骗我。”

他要脱开她的手,挣不掉,只得说:“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她晕浪了,心上的痛慢慢麻痹着,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她一口咬到他的手上,腥甜的血腥味道弥漫口腔,竟是痛快的。他不叫,就让她咬。她倒不痛快了,他对她为何如此无关痛痒。咬过之后,擦干眼泪,放开他,让他走,看他走,直到他从视野里消失。

转头,是唐倌人似笑非笑的脸。“半大的人谈什么海枯石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吃到教训了吧!”半大的人。那年她十六岁,他十八岁,的确只是半大的人。后来她一直想,是不是因为还年轻,什么都没经历过,一点点的甜就是天大的救命草,所以才会那般坚持,那般死心眼。如今再见,真的是再世为人了,过往发生过的,似都成了似幻似真的的梦呓。真的经历过?抑或只是自己的梦魇?可她分明记得的,那天阳光明媚,她在那间中学教室窗口外窥探。由老师领着他进了那间教室的门。他介绍自己,声音不大,清晰有力。“我姓向,叫向抒磊。”不多话,爱沉默,还爱和她一样看屋檐下的燕子窝。他说他想念北方的家乡,只是家已不成家。

她说:“我不想看电影了。”“那我送你回家。”她却背着那游行的队伍走,也是背着家的方向走。可奇怪的是藤田智也并未纠正,他跟着她走。她看到渐渐西斜的太阳把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照在地上,渐渐纠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