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她立正,颔首,微笑:“我当它是听过的最真诚的夸奖。”归云在那天回家后,就把卓阳送给她的手抄唱词本放进一只木头匣子裏面,很珍重地把钢笔压在上面。木头匣子裏面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雁飞留的三块大洋,几乎都是和卓阳有关的东西。
她的财产不多,大多都在这只匣子内,她是珍而重之地藏好。再同归凤一道战战兢兢去戏院上戏。袁经理破天荒放着百乐门亲自来戏院监场,他带了个斯文先生来。穿哔叽长条子西服,发上散着贝林香,油头光面的。他就把人领到了后台。斯文先生亲自躬身朝归凤打招呼:“方先生特邀归凤小姐一起说戏。”后台的姊妹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引火烧身。归凤颔着颈,不答。袁经理不容他不答:“归凤,方先生早晨才给我下帖子,原来是你的戏迷,我竟不知道。这个面子要卖的,你可千万别扫兴!”归云要立起来,江太中挡了过来,手往她肩上一搭,力气很大,归云起不来了。她就说:“那我们就不扫方先生的雅兴,一道前去叨扰一回吧!”斯文先生一扬手:“方先生要向归凤小姐单独请教文戏。”分明的赶着鸭子要上架。袁经理在归凤那头低声说:“只是应付而已,对你好对大家都好,太多事情你自己也要掂量着办,难不成靠别人保你一辈子?”归凤觑一眼被束缚的归云满脸担心和心痛,也不忍心。想怎么也是逃不过的,只好一跺脚,站起来,暗自下决心,横竖一刀了。归云还在提醒她:“张府老太太上回说咱们戏园子的瓜子好,你得带一包。”
归凤明白,点头,跟着斯文先生出了门。戏院门口横着方进山的美国福特小汽车,月色下,如银色的机器小兽,大剌剌趴在那里,挡住退路。归凤是被逼的,进了闸。归云忧心了整晚,归凤深夜回来了,倒是安然无恙。脸上有些如释重负的喜色。
她说:“方进山拿我孝敬张府那老太太,你是没有看错。”归云担心着:“这一时是避开了,往后――”她的主意又生出来,“归凤――”说不下去,说出来也是伤她。归凤愁眉叹:“我真觉得好累!这世道怎样还肯放过我?”归云只好再探展风的意思。“娘一直念叨你的婚事,归凤的事你到底怎么想?”展风无奈又气恼:“娘逼我,你也来逼我。”“归凤唯今无处可躲了,那等有势力的人只把我们当耗子耍,我真怕……”
展风是明白的,他说:“要么归凤就不要唱戏了。”归云说:“要归凤不唱戏好比要她命。”“要不我回了妈,给归凤找一个好婆家?”这个主意更不好,归云知道关节所在,展风也知道,归凤更知道。三个人胶着,心都悬如走钢丝,又不能表露出来,表面又要装无事人安慰他人。庆姑的念头也没断,且一日强似一日,时常在归云归凤身上左右念叨。“展风现今跟着王老板倒也太平,王老板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听楼下何老师说报纸都在说他最近卖‘孤军’战士生产的毛巾这些东西,很得人心!展风也受了重用,这时候不想终身的事,啥时候再想?”归云不插嘴,静静听。“我原本指望展风和你,他又意思不明确。后来我想归凤也不错,但他也不愿意,看来还是向着你的。以往我是糊涂的,你可别往心裏去!”归云就怕她再说些不着边际的,便说:“娘,你多心了。展风现在忙着工作,也许还没有心思定下来。”庆姑拉住了她,问:“他到底在忙什么?”归凤也时常问她:“展风到底在忙什么?”归云知道,但不好说,不能说。展风只对归云说过:“这一决定我也斟酌再三,妈那边虽说是经不得担惊受怕,但我爹那仇,定是要向日本人讨回来的!且我这堂堂一男儿在家国飘摇的时刻,必须要做些什么!不然太憋屈了!”
自小到大,展风都习惯同她商量,能不惊不怕,且还支持他的,除了归云也没有旁人了。尤其在冒险之后,他只是一个新手,心裏并没有多少底气,因而就更需要支持了。这个家里,能给他这支持的也就只有归云。在庆姑面前,归云自然是隐了展风的话没有如实交代,只是作一番劝慰。
日子像闷着的面团,发着酵,不知何时是个头。人人闷一头汗,还有泪,就是走不出蒸笼的迷雾。会演的事也出了点岔子,报社的编辑记者告诉归云,工部局对此次的活动发了警告。莫主编从中斡旋,但好多天了都无甚结果。不少名演员名歌星名角儿闻风渐次退出了。但归云始终没退。
她要唱,就会唱到底,都按时去报社排练,也总会遇到卓阳。有一回,她看到卓阳抱着一叠裁剪得比一般报纸小一半的报纸上楼梯,一好奇,就拿来瞧。
小报纸叫《号角》。归云问:“是新报纸?”“是。”“外头没见过呢!”卓阳说:“《朝报》要停刊了。”归云惊呼,“为什么?”“前方将士在上海苦战三个月,《朝报》又多支撑了六个月。工部局要我们把演出改为联欢,他们希望《朝报》停刊或者改版。”归云捧住手里的小报纸:“所以有了《号角》?”卓阳点点头。归云再看报纸,上面有创刊词:“我们没有和内地脱离,上海也不会是孤岛,我们要时刻把握住自己的灵魂,记住我们所处的地位!”她说:“我也想这样!把握住自己的灵魂。”又问,“以后哪里有的卖?”
“《朝报》上的柜台和报贩子那边是再不能用了,《号角》做中英双语周刊,先进咖啡馆西餐馆走走路子。”“呀,那以后我们就看不到了。”卓阳笑了:“我每期都给你送一份。”归云脸一红,头埋下去。卓阳晓得自己失言了,但并不想收回这话,又说:“你还能留下来,真不错。”归云一抬头,就对上他深邃的眼,她说:“跨了这一步,开头或许还有别的念想,但走出来了就不能回头,也不后悔。我听你们的安排。”卓阳说:“对,我们走了这步就不能后悔。”归云的心一定,也就根本不去后悔了。因晚上也无须上戏,归云就径直回了家,发现展风不在,归凤倒是提早回来了。她忙忙碌碌,一直不同归云搭话,归云心裏直纳闷,好几回要同她说话,都被她避过去。直到天晚了,展风还没回来,两人伺候了庆姑休息,就回了自己房里,归云照例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练会字。正聚精会神,身子被人猛一推。“展风到底在忙什么?”归云回了回神。归凤连珠炮一般又问:“展风是不是又去帮王老板做什么危险的事了?”
黑夜里,她的目光格外灼灼,几乎是逼视的。归云犹豫了一下,归凤又继续道:“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安分地过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些危险的事?”“归凤!”归云低叫。归凤也知道声浪高了,怕惊醒庆姑,又压低声音:“咱们还像以前安心唱戏不好吗?你们非要干那些危险勾当,我晓得展风对你亲,事事都要和你商量。你不能恃着这些把他一步一步往火坑里推!”归云立起来,又叫一声:“归凤。”归凤的话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多,她不容归云说,自己又道:“班主已经不在了,这家再也经不起折腾!我只求求你们,不要再去涉险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安稳过好自己的日子好不好?我们好好唱戏,再供展风去念大学也好,让展风做班主也好,只求他不要再去跟着王老板干那些会送命的活儿!”归云问她:“你有没有问过展风愿意做什么?这样的世道,他做这样的选择,有他的志向。我们一昧拦着阻着,他是不是会痛快?我也想一家人平安度日,可是已经不能了,不能了。班主死的那日,一切都不对了。”归凤眼圈一红,哭了:“可是,展风也不能往火坑里跳啊!要报国要打仗的有千千万,咱们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归云拿出手绢,替她拭泪:“谁不想家里平安,我们都努力会让这个家保全。我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你怎么懂我的苦?现在前有狼后有虎,方进山那里拖得一日算一日,戏班子里,袁经理已经暗暗为筱秋月那几个接了堂会,她们也都冒出了尖。”归凤一边抽泣一边说。“傻姐姐,筱秋月她们如果红了,不是也是庆禧班的进益?会有更多戏客来看我们的戏了。”归云安慰。归凤跺一下脚,道:“她们原本就不服咱们的管,现在更是一昧和袁经理一鼻孔出气,如果这个时候我头肩的位子保不住还怎么好?”归云一下愣住:“我倒没想到!”归凤冷笑:“你整天心心念念看报纸,想着打日本人,怎么想的到我们的燃眉之急?以前大家都说你稳重又聪明,大事小事定的下来,可已经是眼前的事情了,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看不出来?”
归凤一串话,归云一串的晕眩,她没有想到,归凤想得这样多。暗暗看归凤,她绞着手绢坐在桌子的另一角,愁眉不展。她暗叹,其实也考虑过,如若方进山迫得太急,不如举家外迁,去江苏或浙江,但是现在全国战火蔓延,真如杜班主说的“无处安身”。不说积蓄不够,庆姑也念想着杜班主生前的话,一认租界的安全,二明摆着说过杜班主的魂在这裏,死也是要留下来。前路真是曲折,看不清,归云想要靠归凤近些,归凤扭开了身子。意思要分道扬镳的。归云不准,她又靠上去:“归凤,咱们打小一处,不分开。苦难一起当,只展风那边,都要多担待。”
归凤罢了,泪直流:“我只巴望他好,其他的,我不在乎。”门这时被大力推开。“归云归凤!”展风回来了,靠在门口呼唤她俩,他神情奇特,带着七分悲愤和三分欢喜。
“我找到小蝶了!”他让开了,身后,是一条瘦骨嶙峋的影子。说是影子,是因为那人陷在门边阴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面孔和衣衫。只觉得那条影子似随时会倒下,倚靠着,找着可以支撑她的力量。展风扶她进来。一双黑旧的木屐走到光下,木屐上的脚有乌青有血块,是旧伤了。往上,是皱巴巴的日本和服,黄黄白白,颜色腻在一块,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只是和服外披了一件挺刮的黑色中山装,但穿的人还是冷,用瘦骨骨的手紧紧抓住中山装的衣襟遮掩自己的身体。那是小蝶,她们都认出来了。因为那一头蓬乱的干枯的发胡乱扎了小辫子,辫梢是红色的蝴蝶结。那红是脏腻的暗红,那蝴蝶结是委垂下来的,不能飞舞,。小蝶的脸颊瘦削得凹下去,是缩水的苹果。眼睛直瞪瞪,呆板板,不愿意再动。但看到归云和归凤刹那,眼波转了一下,失去血色的嘴唇剧烈颤抖。“师姐!”她的声音不对,粗了哑了,软弱无助,全无紫鹃和吟心的娇脆。归云的泪比自己预料得更快地流下来。归凤的泪却是止了,干了,人也怔了。“师姐——”小蝶的声音破了,她扑到了归云怀里。归云接住了她,抚她凌乱的头发,不住叫:“小蝶,回家了!你回家了!什么都不用怕了!”
小蝶不住叫:“我天天想回家,夜夜想回家!我想回家呀!”可归云发现,自己胸前的衣服上没有一滴泪。她转头看着归凤。小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只能抚着小蝶的身子,抚到那件中山装的袖子上,那里有一个微小的洞。在一片完整的衣料中,摸到不完整的缺口。展风说:“我们去了东宝兴路那间石库门,在裏面有十八个中国女孩,在打仗的时候被一对日本夫妇趁乱骗到那里扣了起来,他们逼这些女孩伺候日本军人。”他跟着进来了,“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慰安所。”石库门里的杜家,又是一夜的无眠。还是一夜的泪水来点缀这也无眠的夜晚。
展风、归云、归凤都坐在客堂间里,听着小蝶母女三人抱头哭泣,还有庆姑不住劝慰的声音。
展风说:“明天把小蝶送去妇女救护组织开的诊所,那里条件还不错。”
庆姑拭了泪,忽问展风:“你怎么接回的小蝶?”展风不料母亲这关节有这样一问,倒答不上来。归云插了一句:“王老板认得的人救来的,晓得展风同小蝶的关系。”展风便接着说:“小蝶一听她娘和陆明是我们家安顿的,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归凤也哀泣:“原本陆明和小蝶好好一对美满姻缘,现今一个残,一个——”庆姑听住了,心疼得又流了泪。展风只是咬着牙,攥紧拳头,归云拍拍他的手,压下哽咽:“我去烧水,给小蝶洗澡。”
厢房里的陆明忽然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对住展风说:“展风哥,我又要老着面皮求你了,求你替我置办婚事,我要娶小蝶——”尚未说完,小蝶疯了似地推开她的母姐,狠狠推陆明一把,他失去一条臂膀,身体平衡极差,一下就跌倒在归凤脚边,归凤忙扶他起来。“谁要你娶!谁要你娶!你都是独臂人了,怎么管得了我?”声音还是哑的,情却是急的。
陆明挣扎站好:“我是独臂了,可我还能照顾好我的老婆,我不会让我老婆再被人家欺负!”
“我不要你娶,我不要你娶!” 小蝶娘同筱秋月用力按住了小蝶,小蝶娘对陆明说:“今晚就先不要讲这些事情啊!她脑筋有点不清不楚,过一阵再说,过一阵再说!”一边说一边鞠躬。展风拽了陆明坐下:“今晚不要说了,明天咱们就把小蝶送医院去。”陆明沉痛地看着神情涣散的小蝶,心痛难以抑制,又叫一声:“小蝶!”
小蝶就“咚”一下晕了,昏在母亲的怀里。她再次有些清醒地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笼着一大堆的玫瑰花,鼻子边却闻到栀子花的香味。她使劲儿嗅了嗅,甜甜的香,实在太怀念了。唤一声:“师姐,今天花好香!”“小姐,愿不愿意给我们做模特?”是中文不够标准的女声。小蝶循声望过去,蒙娜带笑的蓝眼睛朝她眨了两下,她将一朵玫瑰插在了小蝶的鬓边。
小蝶辨了辨,是认得的洋女郎,她想起来了,忽而嘴角一弯:“我把你们给我画的画儿给弄丢了。”蒙娜变了戏法,又拿出一幅。画上的女孩有如花的笑靥,是她当初未完成的作品,后来又赶着完成的。小蝶静静地看,眼里生了晶莹,她终于能流泪了。她动了动唇,说:“谢谢。”
蒙娜很难过,她曾在这张脸上看到过那么多种丰富灿烂的表情,此刻只能看到死灰。
在小蝶闭眼睡去之后,蒙娜走出了病房。卓阳和归云在外面并肩站着,都没有说话,挨着窗口,眺望远处。夕阳正西下,有微弱的阳光洒进来,染在他们的发际肩膀。归云先回了神,说:“蒙娜小姐,谢谢您了!”蒙娜神情萎顿:“我看到一个活泼的生命在凋谢,却并不能做什么!”归云说:“您已经做了很多了。”卓阳长叹一声,对蒙娜说:“你的纽约通讯还没译完,我们回报社吧!”
归云转向卓阳:“也谢谢你!”卓阳凝神望住她。她朝他淡淡一笑:“你的中山装我会洗干净送过去的。”他看到,在斜阳下,她的脸,如此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