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风波恶·敲山震虎(2 / 2)

侬本多情 未再 4576 字 4个月前

门外站着个穿体面西服的读书人,总抹一头贝林油,戴好金丝边眼镜充斯文先生。人的骨架很窄,头也不大,额头鼓出来,双颊凹进去。整个人瘦精精,像只殚精竭虑的猴子。

阿四不大看得起这些读书人,身无三两肉,又没好身手,就是仗着能说会道,在主子面前混成了军师,来指挥他们真正卖力气的。他耿头耿脑说:“碰到个不爽快的,就要教训教训。”斯文先生先斥道:“这种小事做得这样不三不四!”再吩咐,“巡捕房那儿有消息,人都一锅端了,你去码头整理好地方准备迎接新客。”“那这个?”阿四问。斯文先生扶了扶眼镜,光一闪,笑:“是女的?”“对。”“女明星?”“唱戏的。”斯文先生转个身:“吓唬一阵,饿几顿饭也就软档了!再不肯,往虹口军营一送。少在这种事上纠缠。”阿四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斯文先生不露声色地笑笑。他不是看不出粗人的轻视,因为轻视,他才不让他们遂愿。那种低档的作为,他是不屑的,他同他们不一样,他要出人头地。所以他得靠着更大的头。绕出这边的地下面,地上面是大旅馆,法式的圆吊顶,下面伸出来的柱子是雕龙的,还挂了对联。“将军本色,王帅之气。”几十张红木八仙桌一字排开,像布阵的兵,旁边还安了专用的射灯。时光正好,秋霜白露,是斗虫的好时节。“唧唧”的声音此起彼伏,这裏停了旅馆该有的生意,觑了新的势,换了新的主,谋夺新的利,坐庄开了斗虫的堂口,十分热闹。这总筹划好的庄,庄家有通杀的算计的,只是跟花的人奋勇,果然都要显将军本色,非要图这样的刺|激来做鸡犬升天的梦。一做,就有败局的。也是被人利用和压迫的。斯文先生觐见的人正是旅馆的新主,这边的庄家――方进山。他被人簇拥着,在一张八仙桌前提着笔。穿着比先前更体面了,是做工考究的对襟中装,上面有苏杭手工刺绣,看真切了是条隐隐待飞的龙。斯文先生说过,这是潜龙在渊,就要高飞的征兆。方进山挠了个头,看见斯文先生,叫一声:“周文英,过来下花。”斯文先生原来叫周文英,也有英气勃勃又文气的名字,读了书,有一身先生派头,却要为虎作伥做奴才。眼睛里是有着欲望,怎样能出大头,他掂量得到。头出头,他也能出头,他是隐忍的,蓄势待发。嘴角一撇,弓个身子钻进人群。“下多少?”方进山比了个“六”,周文英得令,在纸上工整写好“六根大条”。围观的人们哄然地叫好,争着跟了花。“沪西果然是好的,赌得赚得。”方进山瞅着周文英笑。周文英附过去耳语:“巡捕房那边搞定了。”方进山喜得眉开眼笑,也低语:“咱张舅舅口头上犹豫,没下实口说帮日本人告王启德,我看他也是像你说的早想卖人情了。你可出的好主意,让巡捕房动手去公办。”周文英不敢居功:“方先生您只是替张先生分忧罢了,用咱们的刀卖日本人一个人情,让张先生两头好做人。”“娘老子的,合该我出头了,拍那张府老太太马屁累个半死,还是干这宗活儿解气。你去传话,让王启德那老逼来赎人,再教他有来无回。”那头的斗虫开始了,负责上栅监督的监板扬手宣布开始。他身后的茶房将决斗的蟋蟀放入场中,都是威武的将军虫,胡须铮铮,此刻不得不成了笼中困虫。方进山看得满意,说:“这回也该咱露露威风了。”他带着周文英从人群里悄悄撤了出去。卓阳在人群之中,端了相机,准备拍下这裏的照片。后来斗虫开始了,这时候是不准拍照的,于是就有保镖过来粗鲁地推开他。他也不僵持,揣了相机就走。莫主编从人群那边挤过来,说:“几位有闲情的文化人也来凑了热闹,中国人的赌性千年不改。”卓阳轻蔑地一哂:“我也见到了,有几个就是在报纸上打笔战的,给维新政府唱赞歌。”

莫主编轻轻摇头:“都好文采,奈何为贼!”卓阳也摇头。有的人醒着,有的人还混沌着。他一直想要睁大眼睛看世界,却是越看越沉重,他自觉还受着束缚,不得伸展。卓汉书一直对他耳提面命:“我放松你太多,《朝报》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明年同蒙娜兄妹一起去美国。”卓阳只好用温和的口气,恭敬的态度,缓缓说:“爸,我自己心裏有打算。”再也不多说一句话。他让卓汉书一记拳头打在棉花上,半点作用也没有。他的时间紧迫,每一件事情都要有的放矢地去做,分分钟都不可浪费。他渐渐跟着莫主编一起做一些犀利的时政评论稿件,也发给白俄的私人电台里播,总拣夜深人静的时候,避着巡捕或特务的搜检。回家的时间愈加晚了,天也愈加凉了。母亲总帮他把被子晒得喷香松软,他睡进一窝带着阳光香味的被子,握握软软的被子,便能懂得“家”的含义。他也听到父母背着他的讨论,母亲总是那样焦急,问父亲:“你真要和老莫说说,是不是辞掉他?”“说过多次都无用,如今老莫连我也避开了。”“他这是在刀尖上走路,我真怕!”父亲也许慢慢在放弃,他说:“儿子大了。”“要不尽快给他成家?有了妻儿,他的心就会定一点。”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母亲开始张罗,他是知道的。直到母亲哄他去相亲,他也没有反对。

父母再怎么要求他,他都一径儿先答应下来,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情。家要维护,相同于国。但一个温暖的家要维护下来,还要互相体谅理解甚至是善意的欺骗。清晨,他坐到新雅粤菜馆里,外面起了雾,面前的人都是湿的,都像是纸糊起来的。

他对面的女孩,没有灵动的大眼睛、没有乌黑得像绸缎一样的头发,连她腮上的那两朵红也是没有的,他知道是胭脂填充的,生搬硬造的。他不会喜欢。卓阳聊赖地依稀听母亲说,这是个好家室好学历的姑娘。母亲们互相吹捧,絮絮说着好话。他烦恼地撇撇嘴,一下牵到眼角的伤,那里浅浅青着,他用归云说的法子散淤,还是颇见成效的。

他心裏的某一处一直蠢蠢欲动的,情窦是开着的,只是别人不知道,自己却益发清楚。他要的追求,都是他自己的,不想受人摆布。他也知道一路要走完,会有崎岖,是做好了准备,要晚上同归云讲。于是他就敷衍对方的母亲:“我在交通大学读物理,可惜没有毕业就打仗了,只能算是肄业生。现在学校迁到大后方,我也没什么心思再学习,就这么着了。现在看来顶多进一家厂子做做工程师,给资本家打工,拿死薪水,虽然做不出什么花头经,不过也够自己过一个HAPPY LIFE。”

“以后出国留学回来就不一样了,喝过洋墨水做洋状元总比国内大学毕业的强。”

别人是看中他这个,如果知道他是有做亡命之徒的准备,不晓得还会不会这样说。

卓阳又插科打诨:“对头对头。像徐志摩那样在国外做个闲散诗人也很逍遥自在,我们虽是念现代科学的,但也爱读‘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还嫌不够,再说,“我们本要采访陆小曼,可惜她太爱摆标景,不像孟小东那样豪爽,拍照采访当仁不让。这样的女子才是新时代的新女性!”相亲一拍两散,人家以为卓教授家的独子是个纨绔子弟的苗子,卓太太生了气,自觉好心意被儿子毁了。卓阳自有办法,抱着母亲的手臂顽笑:“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人家当我是老油条,还没有黄金万两的将来,所以要黄。您瞧她们走得毫不客气。”卓太太想想也是,卓阳又说:“妈,现在上海滩流行找资本家少爷和军阀少将,你这呆头呆脑又家无巨财的书生儿子不吃香!”卓太太本就温雅,不喜辩论,只好说:“我是说不过你,等你爸来收拾你。”

卓阳并不放在心上,他人大心也大了,要挣开家庭的枷锁。婚姻,和前途,都应该是自己的。

莫主编了解他,同他说:“你的行动力无疑是强的,但,切莫急躁。一切未必如你所想。”

卓阳想,还有什么是自己想不到的?他的确行动力强,归云势必得给她答覆的,她心裏也是有他的,今晚会是个美好的开始,他不愿意再让她犹豫了。卓阳同莫主编回到报社,将沪西斗虫赌坊的报导完稿,又开始写新的政论,写了几稿了,将论点确定,写好以后交给莫主编。莫主编仔细阅读,完了笑道:“你认为不能把最后的胜利寄托在东西战争合流之上?”卓阳说道:“是,现在上面还指望欧美同德国一战,现今局势,当然势必一战,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欧洲各国也在焦头滥额之中,哪有闲空顾咱们,更别提美国佬还在作壁上观。中国人的问题依然需要中国人自己解决,但,这是一个长期的斗争。”他悲观了。“今天看那样热火朝天的斗虫,实在令人恼恨。那位海上达人张先生在维新政府成立后态度暧昧,恐怕要为虎作伥。”秦编辑叹道:“这才是光怪陆离的上海滩。”莫主编从手边抽出一份隔日的报纸,递给卓阳:“你得看看,《每日译报》现今连载的延安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我没料到你的想法亦如是。”卓阳笑:“我很早就看了,十分犀透。”“只是《译报》有两位编辑都遭绑架,至今下落不明。”秦编辑黯然说着,报社内的众人都静默了。刀尖上走路,他们都明白惨然的前景。蒙娜器宇飞扬地走进来,手里甩着一串钥匙,她显得很兴奋,说:“更名手续都办好了,往后我是老板。”莫主编握住她的手:“你能担这个险,给咱们拉洋旗,我代表报社全体同仁万分感谢。”

蒙娜将手里的钥匙交给秦编辑:“我在三马路那边租了房子,那里很保险,以前出过火灾,所以没有人住,隔壁的都是做妓|女的,正合适我们隐蔽,白俄的电台也可以在那里做事。”

秦编辑问:“是不是闹鬼的那家?我听说过,当年烧死了两三个人呢!还有一个小丫头浑身滚上了火,从里头逃了出来,也不知最后死活。所以那弄堂里的人常说闹鬼!你给租下来了?”

蒙娜得意地笑:“我说养小白脸呢!”她望了望卓阳。卓阳看到了,他要回避的,又想,不该回避,就笑着说:“你不会要我同你一道演戏吧?”

蒙娜叹了气,明的暗的,他不是不懂的,把分寸把的那么好。她颇幽怨,用英文说了一句:“你真狠心。”报社里不少人懂英文,眼里都觑了觑卓阳,觉着这段公案不该是自己管的,也就都不响。卓阳也不响。蒙娜仍幽怨,这些中国人,这样顾着彼此的面子,卓阳这样会四两拨千斤,从不沉迷。

正喝茶的莫主编掌着杯盖子,轻轻抿了口茶,替他们岔开了话题:“蒙娜,你要做那个事件的报导?”蒙娜的不甘心不得不压下去,她说:“我对这些妓|女的世界很好奇,从那些妓|女那里也打听了一些传闻,当年烧死的是会乐里的名妓和某个米行的少东,幸存的人是一个雏妓。”

大家又对此事唏嘘一番,卓阳坐到蒙娜的身边,他点燃了一支烟,对着窗口抽了起来。

蒙娜轻声说:“你让我很没面子。我以为我们有可能。”“我们是真挚的朋友。”蒙娜将卓阳手里的烟拿了过去,就着抽了两口。她与他的亲昵,不过如此了。

“我们穿一条裤子长大。”卓阳笑了。蒙娜耸肩:“可是你对我没感觉。”卓阳看着她,她将他的半支烟抽完。这个洋女郎向来是豁达的,本该堪堪与自己相配,连父母都有此担忧,他们并不太赞同他和性格外放的蒙娜交往。他们想要中国媳妇,卓阳本无所谓,大而化之,但后来有所谓了。卓阳对她说:“真挚的朋友,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孩。”蒙娜一愣,立时起身:“你得罪我了。”她真的生气了,卓阳由着她生气,看她冲了出去。莫主编道:“怎么得罪她了?”卓阳学蒙娜的耸肩。楼下印刷房的同事急匆匆冲了进来,叫:“快来快来。”两个印刷工人抬了一个姑娘进来。却是灰头土脸的归云,她蜷缩着,迷迷糊糊,辗转着,双手捂着胃部。卓阳看见是她,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