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泣颜回·飞星传恨(1 / 2)

侬本多情 未再 4913 字 4个月前

展风进了黑暗的囚室,就一心沉到底,再也浮不起来。面目模糊又狰狞的人,全数把皮鞭、枪托招呼在他们身上。皮鞭浸了盐水,一到身上皮开肉绽痛彻心肺,惨叫此起彼伏。“知道做人要老实了吧?和皇军作对,有什么好果子!”是中国人说的中国话。展风竟来了力气,用了“呸”了过去。一口浓痰吐到那人脸上。“汉奸走狗!不得好死!”便又被额外招呼了几下,腹背鲜血淋漓,已经让他分不清楚痛在哪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筋骨皮肉属于自己。痛得天旋地转,四肢被缚住,只能做靶子。他想,我是不是会死在这裏?屏住口气,坚不求饶。痛坏了就晕,晕了又被冷水泼醒,来来去去,他的神思浮浮沉沉。那些人只管打,并不审问。几个回合,他也就明白了,那些人只是要教训他们,并不指望他们招什么供。一心一意,只要等“大老虎”来。只是“大老虎”没有来,先要把“小猫”们耍个够本。又有了新花样。他再次被冷水泼醒,和徐五福一组,被绑到囚室中央去。前方的黑暗里坐了个人,幽暗里只能看见眼镜的反光,阴森森的。身边自有一群走狗,其中一个拿了一串鞭炮,问:“谁来玩?”昔日工厂的同事被两个两个带过去。怎么玩?先问:“你愿不愿意给他点炮仗?”头先两个都茫然无知。黑暗里的人伸出手来,肥硕的油光的大手,就是魔爪。轮流拍了拍两人的腮帮子,看定了货色,指着左边的一个说:“你给他点。”他们便将一只小小的红红的,火线留得长长的鞭炮塞到右边的一个耳朵里。点燃了洋火,塞给左边的。看得人明白了,身在事中的人也明白了。拿着洋火的那个一摔火:“不点!”又是一阵拳打脚踢。魔爪恼怒他们不肯自相残杀,就自己动手点了。耳朵里塞着鞭炮的那个,浑身散了架子,失禁呐喊。可那等待的时间那样长,火星一点一点沿着火线蔓延。看的人惊心动魄,跟着散架,尿失禁。等待着悲惨才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原本都只是带一腔热血,学一点小拳脚,想能报效国家,报仇雪恨。托赖运气,还未遇到过挫折。如今被一锅端了,才知道后面的坎坷这样残酷。巨响轰顶。黑暗里的火星稍纵即逝,他们都看不清被炸的那个人的惨状,只听到他那比鞭炮爆炸更凄厉的惨叫。又掌了灯,那人一团血地倒在一边哀嚎。是人又似兽。魔掌又要选人。展风和徐五福被带了上去。鞭炮和火柴在他们面前晃。“你们怎么选?”魔掌说,他在享受莫大的乐趣,并从中得到满足。“我……我……要……洋火……”展风瞪住了徐五福。他的肩膀抖,手臂抖,腿骨抖,眼神也在抖。展风看着星星火中的流了一脸涕泪的人。小时候他带他一起玩,大了帮他出头,打仗了和他一起上火线,沦陷了又一起搭伴学了拳脚为暗杀日本人打掩护。几乎是穿了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他们也一同成功过,曾豪气干云地烧了慰安所,处理了被卓阳杀了的日本兵,在小饭馆里为此醉了通宵来庆祝。醉得东倒西歪,何其痛快?那晚,徐五福说:“展风哥,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此时,他拿着洋火,抖着手,伸到他的耳边。展风不是没有骇怕,心脏狂跳,非自己身体可负荷。他怒吼一声:“他妈的徐五福,你算是个男人!”徐五福把火线给点燃,照出一张血泪满面虚弱的脸。扔了火柴,没见了脸,“哇”的一下哭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展风哥,我好怕!”他也失禁了,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伸着魔爪的人乐了,笑得嘶声力竭,他是在别人的恐惧中被取悦。那一刻来临,展风只觉得在耳边发生了一场轰炸。眼前七彩斑斓,他仿佛看见在南站的废墟里倒下的父亲,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来。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边,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热而腥甜。

父亲走近自己,挥了挥手,这么近,又那么远,大叫:“快走!展风!”

归云跑来了,朝他伸手,拼命地伸手:“快来快来,展风!”他被人拖了起来,就像那晚和雁飞离得那么近跳舞。“小弟弟,这裏多危险,我和你说过很危险!”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是错位。最后一眼,竟是蒙胧的归凤。她对着他哭,一直哭一直哭,双眼肿得睁不开。哭完转身走了,千山万水,越走越远。

展风最后伸了一下手,发觉手被缚在身后,他只能挣一下手臂。他竟够不到归凤。千山万水,真是千山万水。归凤好似趟过了上海滩,才走进了四川路上的小石库门。

四川路曾经被炸得一片废墟,可仍有那么强的复苏力。这小洋房,大,俗,冷,白。连房顶的瓦都是黑的,成片成片的黑,乌鸦鸦一片。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也乌了黑,才等来她要找的人。初见她的方进山的脸也是黑的,得意又恨意,表情复杂,因此愈加虎视眈眈。

看她一路说,一路求,低头含泪,抬头落泪。他的脸,越来越生动,越来越舒畅,慢慢那只“蜈蚣”抖豁起来。“归凤小姐,难得你终于懂了我对你的这番苦心!”伸出一只粗毛黑皮的掌,握住归凤的小手,另一只掌还覆在上面,手叠手。她脱不开了。

“你真真是我方进山的福星!”他的心情忽而大好,手一挥,指示了娘姨做好酒好菜。转头去了另一间厢房,周文英也在。“恭喜方先生!”“晦气了一天,旅馆被炸了,还死了我两个兄弟。临了还得听杜某人手下一顿训,现下可见没白挨!”“要不要去杨树浦传开后门放人?”方进山脸上的“蜈蚣”在冷笑,狰狞到嘴角眉梢:“这宗小事体丢了一记脸,难道要我的大事也出纰漏?等杜某人的条子到了再讲,我要的是财色双全。”周文英正料到他的算计,就又说:“王某人那边还不晓得杜先生出了头,咱们拖一两天,还是能在日本人面前威风威风的”方进山脸上的“蜈蚣”竖起来,倒下去,也灵活自如了。“我这是赔了夫人不折兵,这小妞自动上门,倒让我成其好事,更方便往后讨好张老太。以前因这层碍着我也动不得手。”他喜得猴急了,他想他是吃定来归凤的。这就是得势的好处,天上的凤凰也终会心甘情愿扣在他手上。“这是双响炮旗开得胜。”周文英马上恭维。方进山大笑:“这白食我吃定了!谁教这只笨凤凰自投罗网,送到我嘴边?可怨不得我!”

可怜凤凰落了井,并不知晓。归凤看着满桌上了菜。晶莹剔透的龙井虾仁,赤身露体,盘中待餐。碧绿生青的水煮芥兰,斩根断叶,孤立无援。乌糟糟的鱼蟹糊,捣碎蟹壳,揉碎鱼肉,熬成糊,终于面目全非。方进山端着酒杯,向她进酒。“可怜归凤小姐一把好嗓子,竟未遇知己,我方某一直愿意做归凤小姐的知音。”

酒杯是玻璃高脚酒杯,只有在西餐馆用的那种。高脚耸立,颤颤巍巍,高处不胜寒。

酒是吃大菜佐的酒,葡萄美酒,鲜红如血,拢入谷底。归凤被逼至墙角。“我哥哥——”“一句闲话。”酒杯迫到她嘴边,喝血似地喝下。太急太快,在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流到心裏,剧痛出来!

最后的那一刻,归凤天旋地转,方知道,自己的八字不好,竟是如此之解。

她在彻骨的疼痛和绝望中,心中暗暗呐喊的名字,唯有一个——“展风”。

展风?展风!?展风的眼迷离,身痛楚,世界陷入寂静,可寂静中还有一丝清晰可辨的清醒。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带着微光,手指冰凉,覆在他的额上。努力看清,努力看清。还是模糊一片。耳边嗡嗡的,卷了风,拂不走痛,痛入脑髓,呻|吟出声。有人用力抬了他起来,又放了他下来,他就靠入一片绵软之中,身子终于得以放松下来。有人给他盖上了棉被,凉薄的空气渐渐散了。只是离了那白影越来越远,越走越远。雁飞悄然独立在外白渡桥旁,身后的万国建筑虽起了霓虹,但照不到这边,黑漆漆的天地,什么都不剩。她将王老板送出这座外白渡桥时,霓虹灯还没有闪烁。所以,苏州河连着黄浦江,一起绵延的黑暗直探到桥那头,曾经被日本人炸得面目全非的虹口,黑黑沉沉,是鬼门关?还是重生桥?

王老板过桥前,她帮助他在牙齿深处放好了药,轻轻一嗑,会由脏腑痛至百骸。不过好在只有那么一刻可痛,之后,便得解脱。雁飞想,也应该是永生的解脱了。她说:“干爹,药放好了,不会有纰漏。”

“阿囡,没想到最后送我的是你!”她但笑不语。“我这一跤跌去鬼门关了。”她还微笑,知道他有话想说完。“拼一辈子的功业留个好名声给我儿子,以后让他好做人也好做事!”她说:“干爹,如果以前知道有这样的结局,你会不会后悔这样做?”月色下,王老板的面上浮上一层无奈的光辉:“功成名就,求的就是身后名了,你也晓得我没有退路,我若是走了,以后要被戳一辈子脊梁骨。”她又说:“我以为你还会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王老板笑:“冠冕堂皇的话都对别人讲,对阿囡是不需要讲的。”雁飞朝王老板摆了摆手:“干爹,再会!”目送着王老板过了桥,一丝不苟,他有他做至尊的尊严。她在夜晚的凉风里,看着外白渡桥下的江河交融,月亮露了头,月光潺潺流淌下来,银面轻波。

她静静地候着。真是奈何桥边莫道奈何,她谢雁飞怎么一直是奈何桥边的一只孤雁?千飞百转,百转千回,飞不出那座送死迎生的桥。她孤单一条人影,横在桥头。

雁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了好一会,萧索的,孤鬼一样。叹了口气,举目四望,还有黄包车夫在弄堂的屋檐下候着客人,便扬手招来一辆车。“小姐去哪里?”“兆丰别墅。”雁飞想了一下,改变主意,“去迈尔西爱路。”黄包车动了,她的身子也随着一路颠簸晃动。又想,我去迈尔西爱路干吗?再去看一下干娘和二姨娘?总还是该去看一眼的,有个始也该有个终,便由黄包车坦然地拉了去迈尔西爱路的花园洋房。

一路夜风一路霓虹,待到了那栋花园洋房,却是意外的灯火通明,裡外都是忙碌的巡捕在进进出出,乱成一锅粥。王家的娘姨和门房都被赶到花园中央,都惊慌失措地看着这群翻箱倒柜的巡警们。

大铁门口正站着三两个人,她认得其中一位法租界的巡捕,下了车就直直走过去。

“怎么还要抄家?”她的声音中挟了三分怒气。巡捕面无表情,道:“上头交代的。”雁飞踩着高跟鞋,凌厉地走到他们面前。“王老板涉嫌纵容手下工人偷了山田先生家的古董。”雁飞钉住藤田智也,只看着他:“你也该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道理吧?”

藤田智也背着手,望了望雁飞,又像是没望她。他只是皱了皱眉,转了身。

雁飞依旧走到他面前:“你这人――”藤田智也的眼神飘回来了,看住了她:“我昨晚不是在提醒你什么,提前告诉你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