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的墨汁浸染了毛笔,卓汉书提起毛笔,在白色的宣纸上下了第一笔。
只这一笔,藤田智也就知道错了。卓汉书绝对不是在写什么字帖,他一笔下去是狂草的写法,根本不是正楷字帖。
但是他的眼心醉神迷地望着如游龙般的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快速游走,优美的线条,铿锵的字架,是高山连绵,是江河滔滔,是烈日东升,是星辰西坠。一呼而就,美轮美奂。卓汉书也沉迷了,他低着头,用尽全身的力。苍白的眉发,每一寸都染着闪亮的光耀。
收笔之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优美的书法演绎,虽然人人都知道了他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字帖。最后的笔画是一点,卓汉书用了毕生的力,写了最后一个饱满的点。是终点,也是惊叹!他右手愤然扔去毛笔,左手拔出藤田智也腰际的军刀。手起刀落,鲜血如雪,遍洒大地!也洒在洁白的宣纸上。人人猝不及防。卓汉书砍下的是自己的右臂。他的须眉也染上了自己的鲜血,眦目欲裂,摇摇欲坠。左手紧紧握住军刀,他的鲜血染在军刀金黄的刀带上。刀尖正指着宣纸,他喝令藤田智也:“你念给他们听,这幅狂草写的是什么!”
藤田智也惊骇无比。这一刻天崩地裂一般,四处弥漫鲜血,而他的额头汗出如浆。断了一臂的卓汉书在他们面前,威风凛凛,高高在上,俯睨众生。他不得不依着卓汉书的命令,再看向宣纸。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愧痛啃噬心肺,真正掏空魂灵。此情此景之下,厢房内的人都静默,都呆若木鸡,就算嗜杀如命的长谷川也是如此。
人人都在等他念这幅字。他,终于念了。“无——愧——书——汉——魂!”“哈哈哈哈!”卓汉书泄了全身摒至现在的气,无力地沿着墙角坐下,“‘无愧书汉魂’,我卓汉书一生也总算有一部巅峰之作,此生足矣!此生足矣!”然后叹息:“只是这毛笔还不顺手!”心裏又藏着深深的痛,想,卓阳,他的儿子,不可有事。卓阳的心,突突跳了一天。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莫主编站在木梯上,从书架上层搬了一摞卷宗下来,卓阳没接好,“哗啦”全部掉地上。卓阳慌忙蹲下去捡。“你这小鬼,最近精神是不大好。”卓阳三下五除二,把东西都捡起来,连连道歉:“罪过罪过!今朝的搬家酒我来请。”
秦编辑听了笑道:“你一个月才几钱?都不够轧女朋友!哪能就这样破费?”
卓阳笑道:“大姐,你可不能看不起我!灌白酒莫叔叔未必比我行!”莫主编从木梯上爬下来,说:“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待你结婚那天,我们大家势必灌你个一醉方休。”卓阳倒也没驳,马上就有记者叫道:“看来小卓是加了把劲了,咱们就等着喝喜酒吧!”
蒙娜推了装了四个轮子还按了手柄的木板进来,等着大伙将卷宗书籍往上面放。她道:“阳可真是物理高才生,这样的东西都做的出来。”莫主编指着卓阳,说:“所以我至今认为我是屈了他的才。”大家说说笑笑,东西收拾的七七八八。报社像被洗劫了一番,少了不少东西。莫主编对大家笑道:“以后我们要好好学习狡兔三窟,一窟一摆设的策略。此窟以做好海上娱乐事业为本职,大至周璇胡蝶新片,小至海上大亨姨太太之私密绯闻,大家务必尽情发挥狗血精神,巨细靡遗地作报道。”
秦编辑也道:“我这半个家庭妇女最合适出来领这个狗血精神!”又对大家说,“为了我们的《号角》,往后只会更艰苦,日班夜班轮流倒,你们几个家里可要关照好!”卓阳同几个记者收拾好了,合力将小木板车推出去。他们租了小汽车,来回开了好几回,暗地里做搬家的活儿。蒙娜兼职司机,在众人中间神气地指挥着。不时压低声音叫:“嗨!伙计们!快快,老板不等人。”忽又指卓阳:“嘿!把你的家属带远一点。”卓阳一愣,旋即就看见了怯怯站在街角的归云,又是一喜。身边的记者同自己咬耳朵:“洋妞打翻醋坛子了。”顺势将他手上的书本接过来,“你快去。”卓阳就跑了过去,蒙娜在他身后,恨恨咬咬牙,说:“跟兔子似的。”大家听到了,都当没有听到,各自别开头,乾着自己的事。归云手里挽着只竹篮,正等着跑近的卓阳,先问他:“你饿不饿?”卓阳不及点头,她就从竹篮里用手绢包着一只烧卖送到他口边,他不抬手,由着她喂他吃了,末了,归云还替他擦了擦嘴角。这几日归云常常来,这个时刻在这个地方等他。她知道他上起晚班来是不顾身体的,怕他肚饿,就在照顾展风和庆姑的间隙带些吃食给他。她还会多带一些,对卓阳说:“还有的等下带给你的同事吃。我同老范试的新品种,加了些火腿沫子和洋人用的起司。虽然成本都好高,但我们想小店附近住小洋房的客人也许会中意。”
卓阳点点头:“很不错。”又问,“你怎么不直接上去。”归云低了头,面红了。卓阳一径笑着,沉沉望着她,嘴角一弯,笑得更欢。“他们都知道的。”归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对她的亲密,是越来越管不住了。卓阳一手拉着她的辫子,就说:“他们等着喝喜酒呢!”归云羞的不能正面答,只好说:“老范筹办的开店文件都已经批示下来,咱们请了安徽的泥瓦匠来做一些粉刷拾掇,就是招牌和菜单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你和老范都是雷厉风行的人,你们能成的。”卓阳还是笑着。归云抬头,狡黠地朝他微笑:“你是大股东,必要向你汇报一下。”卓阳装傻充愣:“什么大股东?”归云道:“你不必瞒我什么,虽然老范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店面是你租的,那些核准的文件一定也是你出面托人同地方上打过招呼的。”卓阳笑道:“我以后也不再花功夫埋你什么,你这样精!”“你为我做的一切,让我无以为报!”卓阳执起她的手。“我想过,托了蒙娜兄长的关系,希望他们能帮助我父母去美国。以后就我我一个人留在中国继续工作,这裏会很危险,我也会继续做一些更危险的事。”他问她:“你会不会对我的工作有意见?”归云摇头。“往后的路,咱们俩自己扛着走可好?”归云无法不点头。卓阳轻轻吻了她的手:“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归云害羞娇嗔,她懂他的意思,只是羞得没法子正面回答。卓阳见她满脸通红,薄嗔浅羞,一时情不自禁,低头欲自持,却终还是忍不住就吻在她的手背上。一直漂泊无依的心,有了可寄托的岸,还装着满篓呼之欲出的幸福,和悸动一起汩汩涌上来。
归云想,如此一刻,就算往后有再多险山恶水,也有百倍勇气去跨越攀登。
这样的患难真情,实实在在令她开心无比,苦也作甜。卓阳移开唇,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说:“我要带你见我爸妈,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归云听了他这样说,轻咬下唇,不禁忐忑。卓阳看出来了,紧紧握了她的手,说:“我爸妈平时待我虽严厉,但还是纵着我的。”
归云却看着眼前的卓阳,朝气蓬勃、才华洋溢、朗星明月一般的男子,近在眼前,又恍在梦中。太过唾手可及的幸福,让她感到不真实。星火的灯光,一点两点,染在他的眉宇之间。是不真实的,又像是真实的。
归云说:“卓阳,我不想拖累了你。”卓阳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它?”轻轻拥她到胸前,她愈加红了脸,却也任由他环着,俯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沉稳的心跳,让她安下了心。
“归云,我好像见过你。在法国公园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怎么这个女孩好面熟?”
归云听着他戏谑的笑,嗫嚅:“你是记者,总是很会说。”卓阳软香温玉揽在怀里,也是初次经历这般情动的亲近,少年的情潮奔涌,一生一世都不愿意放开怀里的人。但毕竟还能克制,稍稍松了手臂,决断道:“下个礼拜天我要带你见我爸妈。”
归云还是觉得他太霸道、太急切,才想说什么,却听见有人“踏踏”跑来。两人都一惊,瞬间松开对方。莫主编一把牵了卓阳过来:“你父亲出事故了,现在广慈医院!”卓阳如被重捶,一下懵住。莫主编道:“被日本人抓了,后来又放了――”尚未说完,卓阳已然站起来冲出去。
归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她不明所以,顿生不安,叫:“卓阳——”她也要追出去。
莫主编说:“我叫了车。”他引路,将卓阳同归云都带送上了出租车。卓阳摇开了窗,忽然就起了狂乱的夜风,他一天的不安全部落了实,重重打他下万丈深渊。他想他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也能预知会有怎样的结果。夜晚变得寒凉凄切,他的人生被粉碎得如此猝然和直接。心中如烈火焚烧,不止不休。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拽住他的手。转头,是归云担忧的眼,她哀愁地向他摇摇头。卓阳沉下了气,摇起了窗。到了广慈医院,莫主编领了他们进到一间加护病房。他们都一下怔住。四面都是白,唯独病床上的卓汉书露出一边被纱布包裹住的身体,有那么些止不尽的红。
但卓汉书的面容也是惨白的,是与死亡接近的白。卓太太坐在他身边,拿着牛角梳为他梳发,一缕一缕,也是苍白的。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角落里出来,藉着幽幽暗光,如死神降临。走近些,是穿了一身日军军服,也有红色的血迹。卓阳握了拳,就要上去,卓太太厉声叫道:“别在你爸爸面前动粗!”卓阳颓然住了手。
卓太太转头过来,凝固的泪让温婉的面孔糊成一片苍老的悲哀,对藤田智也说:“你也出去。”又朝莫主编点点头。莫主编拍了拍归云,归云心痛地望一眼卓阳,他已跪扑在父亲的身边,将头靠在父亲枕畔,正轻声呼唤“爸爸”。她想给卓阳安慰,想要抚平他此刻的痛。可她除了退出这个悲恸欲绝的一刻,别无他法。卓汉书心口尚留着一团热气,听见儿子的呼唤,有了些动力,艰难地醒来。他先笑,沙哑道:“卓阳,往后爸爸不会再阻止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了。”卓阳轻唤:“爸!”卓汉书忍住剧痛,止住呻|吟,回了回气,面上竟因此稍稍红润了些。他努力正色,甚至是迫不及待说,:“卓阳,从过去到现在,乃至将来,你从不会让爸爸失望。你一直是爸爸的骄傲!”
从小到大,父亲都吝啬赞扬儿子,怕他骄纵。在最后的一刻,父亲拼着一口气说出来了,他怕以后儿子不知道。儿子是知道的,这是最后的鼓励,这鼓励带了父亲的血。他得忍泪垂首虔诚地听。卓汉书勉伸手,完好的左手,他要抚摸自己的孩子,卓阳凑过脸去,苍老的掌心,触上来,他的眼,终是红了。“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抓紧时间做。”“是,爸爸!”卓太太俯过来,柔声道:“好好歇息,等下再说罢!”卓汉书缓缓摇头,再道:“藤田智也,他,他是中日混血,是我日本好友藤田雅夫和他的中国女友所生。藤田家是日本望族,雅夫的兄长正夫官封中将,但因无子,故将智也过继膝下。如今——如今知道藤田身世的人不多。”并郑重叮咛,“卓阳,你现在了解了他的身世,以后——以后如有差错,也能擎肘于他以求保护你和你妈妈。”卓阳将父亲的每个字都听进去,边听边点头,要父亲安心。卓汉书向来严肃的脸,绽了笑:“待那一日,复我中华,记住在我墓前焚香告知。”
卓阳再点头,切身灭顶的痛会麻痹思维。他有笔,他也有枪,可他此时无能为力。他窝在父亲的掌心,流下了泪。三人静静在室内,最后的聚了,簇在一起,零星的温暖,也要破碎。卓汉书道:“你们把藤田君叫进来。”卓家母子意外,卓太太低问一声:“汉书,你要见他?”见卓汉书点了点头。卓阳就走出病房,藤田智也等在门外,见到卓阳,他站起来。
他问:“老师要见我?”卓阳青筋浮跳,咬了牙关。藤田智也走过来,他将手一伸,卓太太及时制止:“卓阳,你爸爸要见他的学生!”她先让了路,让藤田智也单独进了病房。病房里摇曳着窗外的明月光,铺了一条忏悔的路。他沿着这路,到了卓汉书跟前,跪了下来。
卓汉书微微睁开了眼,说:“你父亲给我最后的信件里写——‘天地君亲师,我已反了君和亲,不能见容于祖国。但心中幸仍有仁义,为被黑暗蒙蔽的正义争最后一线光明,死亦可值!’”
藤田智也心裏是惊的,抬了头起来。“接到你父亲的信的时候,我也预知我会有的未来。你父亲性格懦弱、儒气重,没错,可最后关头却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风骨。我自信这一异国好友亦是知己。”藤田智也摇头道:“他除了给了我生命,从未教导过我一天。”“你父亲深悔没有勇气把你从你伯父那里带回自己的家。”藤田智也呆呆看自己的手,道,“老师,他们,你们,到底把我看成个什么?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是人还是鬼?”“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只看你的心!人鬼一念之差,你上了这中国战场,或许伯人未必为你所杀,但却因你而死。孩子,你身上有一半中国人的血!”卓汉书沉声道,“扪心自问,会不会悔?会不会怕?”藤田智也的手,捂在了面上。“你父亲终身之悔是负了你母亲,你的终身之悔呢?我问你,你信奉的天皇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中国人?”藤田智也将头叩到地上,他捶了地板。“为什么会这样?在中国我是人人都瞧不起的妓|女生的小瘪三,回了日本,却可以光明正大做回人。我想如果能建立新的世界,再也不用卑微地活着。可是,老师,一切为什么会这样?”卓汉书伸了手,抚了他的发,道:“老师相信你从没杀过人,可是你的确落了两手血。这样的新世界,你觉得真的好吗?”月光照进病房,眼前是恩师惨白的脸,是那种濒临死亡的惨白。他不忍看。
低头却看见的一地的白月光,疑是地上霜,该是举头望明月,但,哪里是故乡?风吹云动,地上霜被蒙了污,一块一块黑下去。他笃信的某种信念裂成碎片,面色苍白如洗,一如病床上的卓汉书。于是,重重磕头,重重说:“我早已万劫不复,万死莫赎,哪里再配做老师的学生?”
月光终是散了,每个人都被打在脊梁的最深处,在夜里受着那种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