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断肠人在天涯(1 / 2)

侬本多情 未再 5960 字 4个月前

藤田智也流连鸦片馆是近几个月的事,是和若干同僚一道来了这四马路的乐也逍遥楼。

“八仙桥的几家货色正,从英国直运,可惜都被我们炸了!”吞云吐雾里,也有叹息。

藤田智也斜斜靠在睡榻上,鸦片馆的留声机里正放着靡靡的音,软的,如他此刻的身体。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不见人影一个。”他留在一片寂寞的浓烟里。这样的是违反了军纪的。但这群日本军官熬不住整年的征战,乍来到比东京更绚丽繁华的上海,心就蠢动了,找的方儿四处耍了,尤其喜欢租界。谁都抵不住魔都上海的魔力。赌场舞厅跑马场,还有洋泾浜旁的大世界,静安寺对面的百乐门,是从不曾见过的市面。“有朝一日我们要在南京路上插上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旗帜。”把所有的白相玩意儿都收归下来,就是这个吸引了无尽的野心。藤田智也只希望满室的迷香收归自己无尽的寂寞,他陷入一片软绵绵中消磨时光,以前他会去兆丰别墅消磨时光,如今那里只留冰冷的月光。谁都不属于他,他也无处可去。藤田智也记起来今天是中秋。同行的都思乡,想趁早回虹口军营里去,那里才都是自己人。他们有多久没有回家?从三六年起,也快四五年了,有的走的时候孩子刚出生,现在已经能读书认字了。人人都想家,但人人都停不了。他们是被训练已久的机器,一旦运作,就绝不可能停止。

必须向前。“大日本帝国万岁!”这是他们的口号,千秋万载,永远不能停下来的理由。“呸!”这是真实的唾沫,发自一个穿着简陋的补丁大褂的黄包车车夫。是中国低层的人,弱小的,但无惧的。叫口号的发怒了,要去抓车夫的衣领,藤田智也早一步抓住他的手。“别闹事!”便作罢。车夫不怕,冷笑白眼,拖着车跑了。他们叫了出租汽车回军营,四下里偷偷摸摸散了去,毕竟也是开小差的事,谁都不敢造次。

谁说日本皇军纪律严明?藤田智也心底嗤笑,日本人和中国人都会阳奉阴违,这点相像得简直如一母同胞。他穿越校场,想要再赏一回上海的中秋明月。校场一角,有几个下级士兵指挥中国小工做事。小工是虹口杨浦俘虏的青年壮丁,被抓来军营里打杂。经年劳作,此刻也不能称壮丁了,都骨瘦如柴。动作稍慢些,就被日本兵狠狠砸一枪。

藤田智也看见他们又在运尸。士兵向他行军礼:“击毙抗日分子一名,现将其尸首运至北站准备明日示众。”

藤田智也皱眉:“人已死,何必再这样?”士兵回答:“长谷川大佐亲自下令,此人是国民党军统局头号特务,恶贯满盈。示众,可震慑支那抗日分子。”“他想得倒多!凡事物极必反。”藤田智也几乎微微冷哼了,他要走,怕看到那尸首。忽而念起,他竟然开始怕看尸首!几时的事?他不知道,他想他真该在鸦片馆里多停留一些时间。

士兵却卖好卖强地嚷:“藤田少佐请看!”他用刺刀撩起了覆盖在尸体上的裹尸白布,下面的尸体直挺挺,胸前有枪伤,两处,均致命。但这不是重点,白布直撩到尸体的大腿处。他得意了:“这就是屈辱支那人最好的标本!”两个中国小工本已将尸体裹好,此时见日本兵又将裹尸布扯开,不知是怕还是恼,浑身瑟瑟发抖,只紧攥住拳,不敢发声音。藤田智也没有看,他的目光被另一边的一点微亮吸引。走过去,草丛里一堆从尸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旁掉落一把小水果刀,银如一勾小弯月,辉映着天上的圆月。他俯下身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脸上渐渐起了一种端凝的表情,他将水果刀在衣摆上擦了擦,顺手塞进了口袋。士兵望着他这样面无表情,顿觉自己的得意全白费,加倍气恼,又踹了小工两脚,用生硬的汉语吆喝:“支那猪,快!”小工低头快速将尸身裹好,不再令他现在月下受辱。可都是徒劳的,到了北站,他们还需将裹尸布扯下,动手给他更大的羞辱。想着,眼里蕴了泪,不能让日本人看到,抬了尸体疾步走。月很圆满,俯视一切浮生,夜里行走的人影在月下仓皇如鼠。北站也有日本兵把手,布满铁丝网,做了南北分界,中国人通过需要亮出通行证。

曾在日军军事演练时,有个太太越过北站去买菜,被重兵拦在了北面。她六七岁大的女儿等在南面,看到她,欢悦地如小鹿一般跑过来。她年纪小,不懂事,看不懂妈妈拼命摇手的意思,她以为她就要抓到妈妈的手,那一刻无情的子弹穿破她的脑颅。一地的血和小小的尸也是他们收拾的。一把手一把手收拾着中国人的血,中国人的尸。他们有流不尽的泪。这具直挺的尸身僵硬如铁,一条木桩根本固定不牢。日本兵来着兴致,帮着想办法,他们又找来一条木桩,交互打成十字架,用铅丝将尸体双手双脚固定好。尸体沉沉的,往下坠。日本兵没了耐心,从铁路管理所要来粗长的洋钉,直钉入尸体的手掌和脚掌,尖锥的钉子刺破肉体,发出“嗤嗤”的闷音,他们像在切割砧板上的肉。小工脸上糊了一片泪,将十字架摆正,要架好。日本兵又不满意了,一个人手舞足蹈比划一阵,小工先是看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后看明白了,却装着看不明白,拼命摇头,又被踹倒在一边。这次日本兵亲历亲为。他们将十字架倒过来摆,面向南面架着。他们很高兴,这个角度能将最能羞辱中国人的地方显露出来。月亮往西边去了,淡薄的月光最后洒向这裏。尸体愈加惨白,只剩面容安详。

匍匐在地上的中国小工们终于看清楚那张脸,黑浓的剑眉,睫毛很长,静静覆盖在眼皮上,鼻梁高挺,唇薄如叶。是一张俊俏的面孔。他们向着他,重重嗑了三个头。月光如华,终于露了头,照在这张面孔上,他们才看清楚,他的薄唇是弯的,恰如带着笑意。

这是一个团圆夜,这裏却渐渐冷到骨子里。归云也觉得冷,寒凉彻骨。她送了展风远行后回到杜家,东边的天空暗了一半,乌云卷了半边天,月亮都要看不见。杜家的客堂间空荡荡,庆姑挥着鸡毛掸子在打扫屋角的灰尘。她迎面对庆姑说:“展风哥上前线了。”庆姑措手不及,鸡毛掸子停在手中,惊鄂地望着她。归云将展风跟着向抒磊做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她说:“如果不走,那些人不会放过他,只有更危险!”庆姑脸颊上的肌肉开始颤抖,怒意爆发,她抓住归云的肩拼命摇撼:“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们明知道他是我的命|根|子,怎能纵着他走上这条道?”归云任由她捶打摇撼,说:“娘,以后我和归凤照应你,我们一起等展风回来。”

庆姑哭喊:“是你,一直是你撺掇我的展风干那总危险的事。你只管好你自己男人,干什么要拖我的展风下水!”她肆意发泄肆意辱骂肆意哭泣,直到她衰弱无力再讲下去。归云大声说:“他会胜利回来,我们要好好过着日子等他。”但是她也无力,退了下去,在灶庇间拉了条凳子,呆呆坐着,看着天。外面刮了半天的风,阴阴郁郁,不见月华。天井的铁门没有关牢,被人一推,轻轻开了。雁飞挺着肚子走了进来,还携着裴向阳。

“干妈妈。”裴向阳活蹦乱跳扑过来,归云在他粉|嫩的小脸颊上香了一口。

“我来瞅瞅老太太。”雁飞道。归云说:“你不该来。身子这样不方便,还来回奔波。”雁飞看了看楼上庆姑紧闭的房门:“她怎么说?”“她有她的苦,如今不得不接受,过阵子该会好的。”归云也看一眼庆姑的房门,“以后还要一起过日子,我答应过展风照顾好娘。”雁飞怜惜道:“你答应过太多人要照顾太多人,却没有想过好好照顾自己。这些天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灶台上,原来带的是杏花楼的月饼。是招牌嫦娥奔月的铁皮盒子,华彩招人。“今天是中秋节,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孤身一个,倒能和老太太做伴过节。”裴向阳拿过月饼盒,跳跳蹦蹦上了楼。他死了父母,吃了百家饭,卓杜两家长辈都怜他孤小,待他十分爱惜。他也有一重孩子的淘气和聪敏,向来也能哄一哄大人的。归云想,雁飞真是想得周全。裴向阳跑上了楼,举起小手敲门:“杜奶奶,杜奶奶。”房门纹丝不动。雁飞好笑:“老太太真固执。还好你没做了他家媳妇。”

归云说:“我是他家女儿。”裴向阳再接再厉,继续敲门软语哀求,庆姑的房门开了一道逢,他马上把月饼奉上,说:“杜奶奶,吃月饼。”庆姑怎硬得起心肠对这副童稚的笑脸,心软了,将裴向阳放进了房里。

雁飞见状,笑说:“她终得服软。”拍拍归云的手,“你回去吧!今天中秋,总要人聚不人散的。”归云感激:“你总为我想得这样好。小雁,没有你我可怎办?”雁飞道:“小蝶的病不大好,陆明怕今晚也不会回这裏,展风又走了,放老太太一个人过中秋可不好。更何况你和你的卓记者能聚一日是一日。”她推她走,不要她停留,她已为她善后。

归云见雁飞扶着墙走上楼,温言细语唤了一声“杜妈妈”,庆姑不好意思,引了她进去。心内又叹,雁飞更懂人事迂回,自己只会硬着头皮上。什么事都要担,担下来又要痛到内伤。她自伤。

云忽然就散了,露了夕阳,看来今晚会有一轮明月。归云回到霞飞坊,先探看铁门外挂着的邮箱,从裏面拿出一封信,信没有地址,盖的邮戳是“晋”。她记得高连长是山西人,她知道山西的简称叫“晋”。这封信灼烫了她的手,她将信远远扔在灶台上。生火做饭,火舌熊熊四窜。她又捻起信,离火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付诸一炬。

多艰难!就那么一点点距离。她捏着信,望着火,失神。天井的铁门响了,卓阳回来了。他会先将自行车停在天井的一角,再提着水壶往玉兰树下土中洒些水,自己也就着天井里的水龙头洗把手。再开大门,换鞋,脱下中山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叫了一声“妈妈”,卓太太应了他一声,又向卓汉书的牌位进香鞠躬。这个行动是无声息的,但是归云估摸得出时间。他走进灶庇间,爽朗的声音传来:“归云,好饿,今晚吃什么?”她还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来不及做。她来不及答,因为眼泪比她预料得来得快,连嘴唇都在哆嗦,全身开始哆嗦,长长的睫毛瑟瑟乱抖。卓阳吓了一跳,握牢她的手,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爽快?”

她哭得愈加汹涌,一个劲儿摇头,气闷阻塞喉咙,发不出声音。卓阳被吓坏了,她在他面前哭过多次,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惊心动魄。而他心底又是有些明白的。“我说过不准你再哭,眼泪流多了下辈子也会有伤口。”归云扭了身将灶台上的信丢到他的怀里,再径直冲回了房,伏在床上,放声大哭。

卓太太闻声过来,焦虑地问:“才好好的,吵架了?”眼睛一转已经看到卓阳手里的信,立时明白了。他们等的那刻已经到了。卓太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看到信的时候,心头突突乱跳,她捂了嘴,幸而在转头的时候,泪方落下。她想儿子没有看见,她须退回自己的房间整理感情。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悲伤和离愁排山倒海,可以压垮人。卓阳静静站立地站立在客堂间,两扇房门都紧闭,抽泣声渐不可闻。他只能往天井走,站到夕阳斜照下,拆了信。今天视力模糊,头脑发涨,一封短短的信看了很久,才理清上面说的意思。再仰头看明月,才冉冉升起,一轮圆满。该是离人归家,也有人即将离家。

他视线又恍惚,父亲恍似就在眼前,赞许微笑,欲留不留,欲阻不阻。壮士断臂,父亲最后那刻的豪情,他能了解。卓阳坚定地走回客堂间。灶庇间已经生起了袅袅青烟,母亲同归云在一起说话。他吃不准是不是要走进去,跨这一步,实在太难。归云跨出来了一步,眼还红着,声音也哽着。“小泼猴,总不帮忙端饭碗。”他挑眉笑道:“所以娶了你回来。”边说着,人已经过来帮忙了。菜式意外丰盛。卓太太做了自己拿手的西菜牛排,杂菜色拉;归云做得多些,糖醋小黄鱼,炒鳝丝,清蒸蟹,还有红烧狮子头。“我会撑死。”他笑着说,但见母亲和归云都红着眼睛不语,也无法再将玩笑开下去。

一顿好饭菜吃得没有声息,味同嚼蜡。卓太太和归云都不说话。饭毕,卓太太上晒台收衣服,归云洗碗,各忙各的,撂他一个人在客堂间里呆坐。偶尔她们在客堂间擦身过,也都红着眼睛,不知怎生开口,最后还是假装忙碌。

卓阳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拖了归云的手臂进房。堵着门,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对她说:“我要你好好听我说。”归云深深吸了气,逃不掉,她面对他:“好,你说。”“信是共产党总政治部写来的,他们欢迎我们代替莫主编从后方加入总政前线记者团。那里非常需要摄影和撰稿的记者,所以一去就会编入冀东的敌后采访团,第一个办公地点在张家口。”

“张家口在哪里?”她问。“靠近山海关。”他说,“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知道吧!”她知道:“吴三桂开了山海关的门,清兵就打进来攻了紫禁城。”“所以我们要守住山海关的门。”“我明白的。”归云的声音低下来,握住他的手,拉他坐在床沿,“我有东西给你。”

她打开俄式的镶着穿衣镜的大衣橱,这是展风为她置办的嫁妆。衣橱最下面有个隐蔽的小抽屉,卓阳都没有注意过,拉开了,裏面是归云的木头匣子。她将木头匣子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打开。“这些都是你给我的东西。”手绢,信纸,唱词本,月光下唱戏的照片,漫画纸。她又指了指手上的戒指:“加上这个。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她又从木头匣子里拿出那支博士牌带帽黑色钢笔,插在他左胸的衬衫口袋里:“这是我给你的,连长叔叔都夸过好,到前线可以写稿子。还有那只莱卡照相机,是军用的,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

她盯着他看,大眼晶莹剔透,忍着泪。“我送你的东西比你送我的要值钱多了,你要好好用。”“是。”归云忽又觉着不对,忙摇手:“除了这只戒指,这是妈妈给我的,不能算你给我的。”

“没错。”他望着她笑。她说:“我保管这些,你保管我送你的那些,都不能给别人。我要你在胜利后完完整整地把东西给我带回来。”“我,一定会。”归云抱住他,头枕着他的肩。“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只要这一刻,如能化作永恒,就是最大的幸运和幸福。敲门声响了,永恒那样短。是卓太太,她手里捧了一盒月饼,也是杏花楼的长娥奔月,但她蹙眉,“中秋节本是团圆日,这盒子偏偏画上奔月的嫦娥,不知道劝人合还是劝人散。”归云接过月饼盒子:“总归要人聚不要人散。”拿来小刀将月饼切开,又沏了一壶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