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也就这时段可还能在这边喝下午茶。”雁飞很惬意地用银勺将一小块草莓攀司送入口中。
蒙娜极目远眺,这样的高度能看清楚这边的三四条马路和石库门弄堂。街面上的人摩肩接踵,这上海总是如此热闹。她不解雁飞,但想劝解,呷一口咖啡,这是今天的第二杯,令她精神更加旺盛,她有了主意,说:“我有办法送你和你女儿去美国,在那里可以重新开始。”
“她现在在身家清白的人家家里,我很放心的。如果去了外国,我不懂洋文,可怎么生活?”
“我有朋友——”“蒙娜——”雁飞用洁白的餐巾擦净了嘴,她凑近蒙娜,笑道,“来,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蒙娜听说她有故事,闭嘴倾听。雁飞的目光却远了,在上海的最高处,她回到她人生的最远处。她伸出手,指着东南方,那里一片高矮不均却整齐的屋檐,有的开了老虎天窗,齐齐对向南方。屋檐下的路却是看不清的,模糊的,不分经纬的。似蛛网。蒙娜熟悉那里,但是她努力听雁飞说话。其实她的中文还并不十分熟练,所以她须费力气听一些复杂的中文句子。“那里的弄堂很曲折,弯弯斜斜总也走不完。有个女孩曾经以为能走出去,可结果总也走不出去。”“我也在那里住过,确实难走,像迷宫。”蒙娜皱皱眉。雁飞笑得很无奈:“是啊,是迷宫,走不出去。”她继续说她的故事,“女孩被迫做了妓|女,就像那里很多妓|女一样,送往迎来,人生没有希望。她十分狠毒,憎恨逼她为娼的人。”
蒙娜听怔了,她似乎能预料到什么。“某天中午,那些人在抽鸦片,鸦片真是麻醉人精神的好东西,他们一个一个都倒在床上吞云吐雾,连空气里都是鸦片的气味。“于是女孩拿了一条绳子,把他们一个个绑得牢牢的,从手到脚,就像她绑住待宰的鸡鸭一样。女孩很庆幸,因为那些人仍然没有知觉。”葱郁的植物间竟有落叶飘落在蒙娜的肩头,她感受到冬的寒凉,一阵清冷,缩了缩肩。
“女孩去灶披间生了一把火,把火柴扔进了房里。她从来不知道一把火的威力会那么大,火顷刻烧了起来,一下就把房子烧成了地狱。”“女孩有没有逃出来?”蒙娜问。雁飞点头。“女孩吓呆了,火快要烧到了她的背上,她才惊跳起来。原来她那个时候是怕死的,就逃了出去,路过灶庇间的时候,那家帮佣的老佣人喝了小酒正昏睡。她没有叫醒那个老佣人,她甚至还记得出门的时候带上了门。”“然后?”“你住过那里,你该知道石库门既封闭又连成一片,中午的时候妓|女们都歇了业,在家里午睡。等火势蔓延,才有人醒来,已有连着好几间的石库门烧了起来。跑到马路上的女孩却遇到熟人得到解救,等她醒过来,她是这场大火唯一的幸存者。”蒙娜将身子重重靠在椅背上。雁飞还没有说完。“这场大火烧死了八个人,包括女孩蓄意烧死的三个。消防局的人说,因为气候干燥,火势迅猛,整整烧了四个小时。困在屋子里的人最后都成了黑炭,自然绳子也成了黑炭,没有人知道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雁飞微笑,笑得深且艳:“你觉得这个女孩该死不该死?为了自己的私愤烧死了无辜的人。”
蒙娜的微微张了嘴,半晌方说了一句英文:“Oh,My God!”雁飞听不懂,所以只管自己再说:“按照法律,女孩是要被判死刑的。可这世界上的法律其实不太管用,该被判死刑的人总是活得那样好。”她指了指自己:“譬如我。”蒙娜的蓝眼珠充满惊惧地直直盯着她,她却一直在微笑。斜阳就要尽了,屋顶的风势头更大,吹得花花叶叶摇摆不定,“飒飒”作响。侍者过来劝客人们回餐厅。雁飞先站起身,蒙娜后站起身,却比她动作快,她先握住了雁飞的手,严肃地说:“那样你更该出国去。”雁飞的眼中隐隐湖光潋滟,只肯一闪,马上明净无波,她轻拍蒙娜的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戏码也永不落时。”她反握住蒙娜的手,“你有写下这个事实的权力。”蒙娜突然伤感:“你呢?”雁飞放开了她的手:“我就能永远活在你的故事里。”蒙娜憎恨自己的中文水平,她有千言万语要向雁飞说,可惜都连不成句子,想了又想,很费力,很伤脑筋,很想挽留什么。雁飞已结了账单,携她的手坐电梯徐徐而下,将她送出门口。直到她又招了黄包车,蒙娜才憋出一句话:“别乱做事情!”她也觉得自己词不达意,又补充一句,“上帝不允许。”雁飞“噗哧”笑了:“我不信你们的洋菩萨。”她催着蒙娜的车夫快走,摇手和她再见,止住她仍想说的话。她想,真是没有必要再多说了。她的眼里只有一桩事,给自己招了一辆出租汽车。出租汽车开的快,可以快些带她到龙华的墓园。一路开过繁华的街市,看道路两旁落英缤纷,终是枯黄。她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沁出眼眶,完整地滴落在手背上。她轻轻拭去,又昂起了头,将眼中的泪全数逼了回去。唐倌人教过她忍住泪的方法,就是抬高了头,睁大了眼,将泪倒流回去。唐倌人说:“我们这等人,切不能流泪,这是最忌讳的。命已经够苦了,何须用泪将命哭得更薄?”
雁飞也想过,为什么那天她在石库门外,只隐约听到李阿婆和周小开凄厉的哀嚎,却没有唐倌人的声音?抑或是有的,她那时也是神志不清的,听漏了也是有可能的。泪干了,手背上眼眶里丝毫无痕迹。天却忽然一阵瓢泼大雨,打得车顶车窗“噼啪”作响。
“忒奇怪了,这气节怎地突然大雨?”司机不解。“老天爷想哭了。”雁飞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微展的笑靥。老天爷在代她哭泣,她想。
但老天爷也只哭了一小会,雁飞到了目的地,司机又奇道:“竟然还是这样短的阵雨,小姐,你好福气。”说完方觉不妥,这位小姐要去的是墓园,他的车,她的人都在墓园的门口。
雁飞好笑地看着司机骇然的神色,多支付了他些车费,免他的惊惶。大雨过后,墓园的泥地上到处都是枯叶和落花,真的是零落成泥。这裏葬了很多人,墓碑幢幢,百只态一样形,人生不过一座碑。雁飞想,她可不要一座碑。她信步走进深处。他的碑毕竟是不一样的。她能在几百座一模一样的墓碑中一眼看到。她走到他的身边。
卓阳为他选了一座好穴,让他能背倚着巍巍的松树。这时节,永不凋零的也就松柏。他可以和他们长青。不过他说过,北方的森林里耐旱树木众多,棵棵都是参耸入天,永不凋零的好木。只是他们再也无法回去,有那么一棵松树相伴,也就够了。雁飞没有带香火,不能上香,只能站着,看墓碑上的名字。是卓阳的笔迹。
“向抒磊 之墓”比牌位上少了“英雄”两个字。他要到这众人间,非要去掉头衔,掩住往事。
她说:“在我遇到你之前,我这辈子已经木已成舟了。真的,不是你的错。”
她强调:“你不用内疚,也务须自责,放心去吧!”再深深鞠了一躬。鞠躬真不好,忍回去的泪又涌了出来,这回落进他墓碑旁的土里。雨乍停,土未干,泪入土中,还是了无痕迹。雁飞寂寂地回了兆丰别墅。苏阿姨为她备置好了晚餐,不过清粥小菜应付罢了。她不在的时候,苏阿姨将房子看得很尽职,只是她回来之后发现苏阿姨的三五家眷住进了二楼的几间客房。幸好还尊重她,并没有动她的房间。
回来的第二天,苏阿姨的亲眷偷偷走了。她下楼,看见一切如旧。苏阿姨将她放在行李箱里的牌位拿了出来,放在陈曼丽的牌位旁边,放了香案,还上好了香。这是她偷偷从杜家带了走的,她想展风都不在,这个牌位放在那里只剩孤寂。他其实是怕寂寞的,所以她带他走。苏阿姨是机灵的,机灵得雁飞不想怪责她,一切就当没有发生。雁飞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向抒磊和陈曼丽上香。这把香是从静安寺特地买了回来,其实是香客祷祝用的,浑名叫“全家福”。她烧“全家福”给他们。苏阿姨在她面前变得更胆怯,躬了身子问她:“小姐,那几件小毛头的小棉袄都缝好了,线头埋在衣缝里,小毛头穿顶好。”她手里捧了一叠小衣服,是赶工出来的。雁飞知道苏阿姨缝补女工在行,便翻了报纸把几件婴儿冬装的广告拿出来给她看,吩咐她照着缝补几件。有小棉袄,有小棉裤,还有一对虎头棉鞋,很是齐全。苏阿姨觑着雁飞还算满意的神色,轻轻吁了口气,她讨着好问:“啊好啊?”雁飞将小衣服伏在面颊上,磨蹭了两下,点点头。布料是她自己选的,很柔软,也很温暖,让她想起江江的皮肤。她很想念江江,准备好给江江过冬的衣裤动身去杜家探女儿。想一想,怕自己又不忍,就硬了心,直接将衣服送去了归云处。归云诧异:“江江一直在我娘那里,你该去探探,我娘总念叨你。”雁飞笑道:“想着去,今朝偏有事。”归云还想说什么,雁飞已走到雅间里看裴向阳念书,裴向阳正念卓太太教他的《圣经》。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雁飞笑归云:“你婆婆指望你生个孙子呢!”归云是刚忙定的,有些累,扶着腰扭了扭。雁飞仔细看归云:“你好像很累,总这样拼命工作不好。”归云说:“实在是忙不过来,时不我待,得要为一大家子做好打算。”雁飞叹气:“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又建议,“实在不行,还是得多请两个小工?”
“正有这打算,不然可真要忙不过来。现今老范负责送货,一去就是大半天的时光。人手顶紧张。”归云拉住雁飞,“来,给我说说你的近况。”“没什么,就努力攒钱。”归云仔细看着她,她温柔了,细致了。可是她也注意到了,雁飞精致的柳叶眉斜斜入鬓,勾得深且媚,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韵味。有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她方想问问,老范突然冲了进来,只抹了一头汗,就说:“西爱咸斯路上那家白俄开的电台被炸了。”归云“霍”地站起来,老范一跺脚:“我听说那个电台给外国发什么战争新闻,早被人盯上了,有两个洋人还被巡捕房给带走了。”“是蒙娜?”雁飞也站起来了。归云心急如焚,对老范说:“我们去那边看看。”又转头对雁飞说,“我得去一下——你――”
雁飞立刻说:“我有我的路子可打听的。”两人相视,都觉恐惧。互相握手,传递力量。再分头行动。归云同老范匆匆去了西爱咸斯路的石库门。围观的人群已散。石库门窗棱乌黑残破,是爆炸后的证据。硝烟之后,血迹抹尽,只有门前残落的梧桐的枯叶,一片两片,四散各地,都败落而孤单。也许清理现场的人只顾着清理屋里的狼藉,却独独忽略了门外的狼狈。归云同老范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如何去做。石库门隔壁亭子间的窗口有人低声唤他们,是个中年妇女,对他们又摆手又摇头:“喂,快走吧!这屋子有人盯着呢!”老范也低声问:“这裏边的人呢?”那妇女左右一探,确定无人,再小声说:“白俄老头在一楼,被炸成了四五块,二楼的两个洋妞从后门下楼逃命,正撞上来抓人的巡捕,逃都来不及。现在巡捕都是日本探长亲自带着,哪里会放这些人的活路哦!”妇女一副惊魂尚未定的样子。归云急急问她:“那外国女人长什么样的?”那妇女答:“其中一个金头发的,长得很标致,老喜欢穿旗袍的。她还会说中国话,喜欢和邻居聊聊天。唉,真让我们不忍心——”归云和老范对视一眼,心下都一慌,忙同那妇女道别离开。一路上,归云心事重重。她说:“那外国女人多半是蒙娜。”老范道:“先别着急,还有谢小姐可以帮忙打听。”两人先回了饭庄,雁飞也回来了,说:“我找人去巡捕房打听过了,确是日本人带了走,去哪里谁都不知道。但蒙娜是美国人,短期内应不会被为难。”“现在租界内到处安插了日本特务,蒙娜他们又是给外国发国内的战争新闻,日本人不会放过他们。”归云想到未曾见过面的那位白俄台长,又想到同样被炸死的莫主编,及至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和杜班主。心中绞痛,一个踉跄就跌坐在椅子上。“归云!”雁飞见她面色苍白,心下担忧,要扶她。归云深呼吸又深呼吸:“到底还要死多少人,这样的恐怖才会完?”“别急,该完的总会完。你自己都说我们要有信心。”雁飞道。归云微微的晕眩,身体深处有种钝痛,如细细的针刺在身体某处最脆弱的地方。这细微的钝痛令她更加焦虑。她想,她应该坚强。她对雁飞说:“烦你再探探,我们也好从长计议。”
老范一旁也落寞,说:“租界一日不如一日安全,连洋人都保不了自己的安稳,不知将来怎办?听说公共租界有的店开始挂旗了。”三人黯然,知道挂的是什么旗。南京路上渐渐有了屈服的店家挂上了那面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中国人在自家的地头不得不一次次低头。哪里有计?分明是无计可施。一阵阵的痛,无有止境。归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霞飞坊,弄堂里灰蒙蒙一片,夜幕深沉,确该入睡。
归云照顾卓太太睡下,再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床似广阔无边。以前有卓阳,他们喜欢互相纠缠着入睡,分享彼此的呼吸和体温。归云暗暗量小了,开始恨,如果他要走,为什么要买这样大的床,让她伸手只能抓到无边的空虚。她倒在了床上。四周寂静,身边无人。折磨了她大半天的疼痛变得明晰,一阵比一阵急促,一阵比一阵明显。她伸手按住腹部,想要减轻这痛,可这疼却是难禁的,上下窜动。她只得辗转反侧,蜷缩了又伸展。
“嘭嘭嘭”。归云惊悸了一下,扶着床榄坐起身。这样急促猛烈的敲门声催促了她体内的疼痛,她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子,来不及抹,就听见卓太太奔了出去开门。是谁?归云想要立起来。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听不清楚。然后,她的房门被猛地推开。黑暗里,她能看清楚归凤哭泣的脸,她们曾相对那许多年,她能在黑暗里清楚辨别出归凤的脸。她问:“归凤,你怎么哭着跑来了?”归凤声音一抖,呜咽:“小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