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2 / 2)

程勉看着他,挠挠头,笑了:“没事儿,就是觉得参谋长您结婚之后,思想觉悟提高不少,平时嫂子肯定没少教育吧?”

妻管严沈孟川登时就怒了,一张老脸也有些不自然:“就你小子废话多,赶紧给我滚蛋!”

“是!”程勉站直,敬了个军礼,离开了。

窗外依旧热闹无比,沈孟川端起桌子上那杯已经凉透的水,猛灌一大口。从头到脚,由衷地感到一股舒爽。

老何家,这几天是彻底陷入了冷战。田女士跟何筱两人谁也不肯向彼此服软,唯有僵持着。老何那天惹怒了田瑛,原本她也是不肯理他的,耐不住老何厚着脸皮凑到她面前,一边讨好她一边充当两人的传话筒。几天下来,就在老何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救星来了。

是何筱的奶奶跟她的大伯。奶奶的身体如今已经好了一大半,一直想来看看何筱,知道她受伤了,更是坐不住。大伯劝她说笑笑伤没好,去了也是给她添乱,老人家只好忍了下来,等到她恢复的差不多,才坐车从老家过来。

接到老家打过来的电话,老何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激动地像个孩子,又是洗车又是买菜,弄了一桌子菜之后亲自开车把亲娘和亲哥接到了家里来。老人家进门,一看见站在门口迎接的田瑛跟何筱,眼泪就出来了,搂着何筱直哭。因为早些年的那些事,田瑛对这老太太没什么好感。可一看她哭得难过,自己心裏也不是滋味,忙跟老何去劝她,好不容易才将她劝住,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老何从小就跟他的奶奶,也就是何筱的老奶奶住在城里,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奶奶,所以跟父母的关系就比较淡薄。加之家里的兄弟姐妹也不少,父母顾不过来,对他也就不是很上心。老何年轻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对田瑛和何筱不好,可他孝顺,从不说父母一个字,只是自己加倍的补偿田瑛母女俩。现在眼看着母亲老去,他更不会提那些陈年旧事。只是多年的疏远造成的隔阂还在,他给母亲夹菜,手都是抖的:“妈,多吃点,高压锅炖的,可烂了。”

老太太尝了一口,这久违的味道,又差点儿让她掉下眼泪来。何筱眼疾手快地又给她夹了一筷子:“奶奶,吃饭不兴哭,否则饭会窝在肚子里,这可是我小时候您跟我说的。”

她学老太太学了个十成足,一桌子人都笑了。何筱也乐了,低头一看,盘子里多了个鸡腿。愕然地抬头看向一侧,母亲田瑛仍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只有老何向她眨眨眼,向田瑛努了努嘴。

“快吃饭!”田女士怒了,一筷子敲到了老何的碗上。

老何无辜地低头吃饭,田女士一转头,见何筱仍盯着她看,不甚自在地又给老太太夹了块鸡腿。看着母亲别扭的样子,何筱笑了,心裏是满满的暖意。

老太太在这住的这几天,都是何筱陪着她。一天午后,祖孙两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老太太晒得昏昏欲睡,不经意地一睁眼,看见何筱那干净漂亮的侧脸,突然就惊醒了。上一次她回家,她因为神志不清,也没看清楚她这个孙女的样子,如今看仔细了,却又觉得时光太可怕,一转眼,她的孙女都长得这么大,这么美了。

老太太抓起她的胳膊握在手里:“幸亏没什么大碍,否则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可就要毁了。”

何筱反握住老人家粗粝的手:“都是我不好,让您担心你了。”

老太太摇摇头:“是奶奶对不住你,让你小时候跟你妈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一想到这个,我就难受地睡不着觉……”

何筱赶紧宽慰老人家:“奶奶,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说了要忘了,你怎么又提了?您看我妈,她现在还有怪您的意思吗?”

老太太叹了口气,兀自闷了半晌,突然问:“笑笑,你也到了快嫁人的年龄了吧?”

何筱一怔。

老太太又问:“有对象了吗?家里是干什么的?”

何筱啊一声,回答道:“对象啊,有了。跟我爸年轻时候一样,是个当兵的。”

老太太哦了声,何筱正想听听她是什么意见,就见老太太站了起来,往屋里走去。何筱看着奇怪,忙问:“奶奶,您干什么去呢?”

老太太一边拍脑袋一边说:“哎哟我这脑子,不好使了,说了到了就给你的,都耽搁这么几天了。”

“给我什么?”

何筱好奇地走过去看,只见奶奶从大背包里取出一个铁盒子,递给了她:“还是今年过年之后的事儿,你爸小时候跟你老奶奶住过的那个城中村要拆了,要办理手续。你大伯去了一趟,就拿回来这么大一个铁盒子,说这裏面装的都是写给你爸,让你爸转交给你的信。你大伯寻思怎么这么多,一问那村里专门送信的老大爷,他说这些信来了好些年了,但家里一直没人,这些信也就一直在他那儿放着,没敢给丢掉。你大伯找人看过地址,说看着像是从部队什么地方寄过来的,等你爸回来让他看看,到底是谁写的。”

何筱哦一声,伸手打开了铁盒子。只见厚厚地一沓信争取的排放在裏面,有些已经明显泛黄。何筱突然感觉自己心跳变得很快,她拍拍胸口,伸手拿出来一封。封面上有几行整齐有力的字体,用钢笔写就,摸上去硬硬的。何筱又一连取出来好几封,都是同样熟悉的字体。何筱干脆将所有的信都倒了出来,仔细点清楚数量。

八十七,一共八十七封。

寄信的地址有很多,导弹旅大院,基地大院,陆指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但是寄信的人只有一个。一封封翻过,程勉、程勉、还是程勉。

——你,有没有收到过我的信?

那一次在农场见面时,他这样问他。何筱记得自己的回答是没有。他写了这八十七封信,她一封也没有收到。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过信的事,何筱几乎都已经忘了的时候,它们却又如此神奇般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信上的邮戳是从她离开导弹旅大院的次年开始,每月一封,从未有过间断。面对这么多封信,她甚至都不知道拆哪一个好,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终于拆开了一封,取出那厚厚一沓的信纸。

“笑笑,原谅我这么冒昧地给你写这封信。有些话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你说,可是没想到你走的这么突然,我措手不及。我想怎么能把我的心裏话告诉你呢,我们无法像以前那样了,那时我们的距离是如此的近,近到我从你家楼下走过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笑容。想想那时候,觉得真好。不知道何为友情和爱情,只用感受我们在一起的快乐和幸福……”

“笑笑,考试结束了吗?我们已经开始放寒假了,但遗憾的是不能回家,学校里需要人留守,队里需要人看家,所以我们留了下来。在部队长大,见惯了集体生活,跟这么多人一起过年倒也没什么。只是离家一年了,有机会,我还是很想回家看看的。昨晚赵老师在电话里哭了,我安慰她:我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句话我从小说到了大,可只有当我穿上军装之后,才深切地体会到了它真正的含义,和这身橄榄绿的身不由己……”

“笑笑,这个月,我们去一所大学裏带军训了。遥想刚上军校的前两年,队长张头总说我们不像个兵,到了现在,竟也轮到我们这些不像兵的兵去训练一群不是兵的兵了。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看着他们,我总会想起你。你现在应该也上大学了吧?看我问的,你成绩那么好,没理由不上。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我突然怕了,军校这三年已将我打磨得完全变了个样,我怕哪一天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将我当做了一个陌生人……”

“笑笑,我毕业了。在这裏四年,每次训练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都盼望着能够早一天离开这裏。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并没有料想中的解脱感,有的只是无尽的感伤。四年,用我爸的话说,放在过去可以服一个义务兵役了。来军校前,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离开时,却已经是个历经沧桑的老兵。我终于可以摘下国防服役章,带上真正属于我的军衔,可我仍旧有一种老兵退伍的伤感。身为男人,我很难为此大哭一场,可我明白,我送走了一些可能终生不会再见的战友,告别了一段纯粹为了活着而活着的时光……”

“下连了,关于我的第一个任命是某军某师某连某班的见习班长。我的这个班,有些特别。它驻守在B市西边的一个隘口,这裏常年刮着风沙,冬天温度极低,用战士们的话说,夜晚盖两床被子还是会被冻醒。我们同时也看守着一条国防隧道,岗哨的对面,就是一座座矮山。战士们最爱这裏的春天,因为到了春天,对面的山会长满花,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却依旧觉得美。想想真是单调的很,可这就是军人的真正生活。守得了边防,耐得住寂寞,才能说得起这四个字:保家衞国……”

“笑笑,我又调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这一次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变动了。我有了一个新的搭档,叫徐沂,看上去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上面下来的任命是连长,一连之长虽是小官,但我知道,我扛在肩膀上的担子又重了些。调动这么多地方,我突然有了一种新的恐惧。你会不会因为嫌记新地址烦,所以不愿意给我回信?当初你走的太匆忙,我甚至来不及去问你的地址,唯一能找到的就是何叔叔当初入伍时填的籍贯地址。拿到那个地址的时候,我有些欣喜,又有些茫然,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我确实有些疯狂,因为至今为止,我还没收到过一封来自你的信,也不知道,自己写的这些信有没有顺利送到你的手中。按理说我不应该再这么不识抬举,可是笑笑,你知道吗?我已经习惯了,因为这让我有盼头,一种让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盼头……”

还有更多的信,可是何筱已经无法拆来看了。

她抱着铁盒子,试图将所有的信再重新装回去,试图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打开它。可是颤抖的双手让她的一切努力都作废,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何筱紧紧地抱住它,哭得难以自抑,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