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2 / 2)

偌大的干部餐厅,中央摆了一张圆桌子,桌子上摆满了盘子,正中央是一个汩汩地冒着热气的大火锅。圆桌边围坐了一群人,显然大家都喝了不少,因为墙角边放了不少空瓶子了。

炊事班长带着一个兵在操作间里忙得不亦乐乎,卓然陪着何筱坐在操作间一个干净的角落里喝茶,有一大帮男人围桌喝酒的晚宴她没兴趣参加,只是听着外面传来的碰杯声劝酒声,还是禁不住撇了撇嘴:“我是管不了他了,让他住院,不听。让他戒酒,不干。”

何筱往她杯子里续了些热水:“趁大家今天都在,你就别管他了,让他放纵一回。”

手指摩挲着茶杯,卓然微微勾了下嘴角:“是啊。我敢说,这地方他待了四年,今儿应该是他最高兴的一天,第一颗导弹上靶的时候估计都没这么高兴。有时候想想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七年多了,咱们竟然还能这样聚在一块儿。”

看着窗外静默着飘落的雪花,何筱的思绪慢慢走远:“我记得,那年我跟爸妈离开导弹旅大院的时候也是下的这么大雪,那天真冷啊,冷得我脑袋都僵了,就看着老何他们装车,然后打车去了火车站,上了火车暖过劲来了,才知道难受,抱着我妈哭个不停。”

卓然不由得乐了:“你还有这么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想起那时候,何筱也忍不住笑了。现在想想她是真后悔了,如果那时往窗外多看一眼,也许就能看到程勉了。她或许依旧会离开,可之后的七年,她过得或许不会那么艰难。他曾说她是他的盼头,于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这群人当中,最不敢想会有今天的那个人,是她。

回过神,何筱问卓然:“你也是被红旗这样骗过来的?”

卓然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古怪:“算是吧。”

何筱纳闷了:“什么叫算是?”

“哎呀,也不算是骗过来的。那时候我还在B市,然后就接到发射队打来的电话,说叶队长受伤了,伤势不轻。我当然不想来看他,可我这人心软你也知道,然后就过来了呗。”

“可你家里那边是完全不知情啊,伯母还说你回去陪外公——”说到这裏,何筱顿时明白了,眼睛瞬间就眯了起来,“好啊你卓然,骗骗家里你就算了,你还真跟叶红旗凑作对,一起折腾我们啊?”

卓然愧疚万分,赶紧给何筱添了杯水:“消消气,消消气。”

何筱哼一声,懒得理她了。

酒过三巡,熊教导员跟陈副队长就撤了。临走前,熊教导员半醉着跟程勉说:“小程啊,这回你们来,本来该好好招待你们的,可你看我们队长,他的德性你也清楚,不多说,不多说……”

程勉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谅解。熊教导员心满意足地扶着陈副队长走了。

送走这两人,再加上何筱和卓然顶不住早早就去休息了,整个餐厅就剩他们三个人了。丁小巍已经喝多了,搂着叶红旗的肩膀在絮叨:“你说你鬼不鬼?啊?老子坐上飞机,一路颠簸过来,就没想过还能跟你坐这儿喝酒?随便找个理由也好啊?你个孙子竟敢那样骗我们……”

叶红旗微笑地听着,手指摩挲着酒杯,等他说完,又一一给他们三人的酒杯满上了:“来,再喝!”

程勉挑了挑眉:“丁小巍,省点力气,这小子要能听你的话就不是叶红旗了——打住,叶红旗你别再给我倒酒了。”

“不喝不够意思啊。”叶红旗斜他一眼,“怎么说咱也算是从小玩到大啊,一块打架一块挨骂,你知道这叫什么吗?丁小巍,你告诉他——”

“战友!”

“对,战友!二十七年的战友情了,都快赶上你们家老爷子的军龄了,你说这酒该不该喝?”

“你还敢提战友?”程勉气笑了,“我可提醒你啊,小时候但凡打仗,你可从没跟我和小巍一拨过。打不过我们的时候还总是诈死骗人,也就丁小巍这脑子不好使的整天上你的当。”

“谁脑子不好使?”

“谁整天诈死了?”

两人齐齐反驳,程勉就当听不见。

“可不是嘛。”丁小巍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孙子从小到大就没干过好事儿,我记得有年夏天,约好了夜里一块儿去树林里逮知了,这小子每回都是第一个出来的,挨个儿楼下叫。你说你叫就叫吧,还学鸟叫,还叫出来各种花样。这要让我那打过小日本的爷爷听见了,还他妈以为是皇军来了……”

叶红旗哈哈笑了:“我怎么说后来你爷爷看我那眼神就不对了,看来是你小子告的密……”

丁小巍喊冤:“您这可抬举我了,我这智商可干不了这个,告密的另有其人。”说着偷偷指了指程勉。

眼见着两人看他的眼神不对,程勉赶紧给自己倒了杯酒:“得,自罚一杯。”

“三杯!”

………

……

太久没见,总有说不完的话。平时都是不善言辞的人,此刻却也变得絮叨。程勉还记得在他小的时候,每年每到特定的时候,总有一些人会不约而同地敲响他家的门。老程见了他们,哪儿还有半点领导架子,他这个儿子看着都羡慕。后来他知道了,那都是老程的战友。

战友。这两个字,对一个常年生活在部队里的人而言,听着是真亲。仅仅是指朋友吗?不不不,那算得了什么。只有一块儿流血流汗又流过泪的人才称得上战友,所以程勉很理解为什么一群大老爷们聚在一起没说几句话就能红了眼。因为有些情谊和往事,值得人铭记一辈子。

他恍然发现,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他们竟然也到了可以回忆的年纪。

“帅帅啊,忘了恭喜你。”

叶红旗突然将酒杯递到了他的面前,程勉跟他对视一眼,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低头笑了笑,端起酒杯跟他的碰了下,一饮而尽。

叶红旗看着他,突然很感慨:“这么多年了,再一次看到何筱,我都想不起来当初是怎么喜欢上她的了。”

程勉愣了下,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这个。只见叶红旗感叹完,回头对他一笑:“有时想起那时候,觉得真幼稚,可又真年轻。”

可不是,真年轻。还是一个为了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可以跟人单挑打一架的年纪。

程勉和叶红旗就曾经打过那么一架,忘了是因为什么事了,反正跟何筱有关。那时候他们还不怎么记仇,打完架没多久就和好了,也是那个时候,叶红旗跟程勉说,他怀疑他老是这么针对何筱,八成是因为喜欢上她了。

后来程勉想想,叶红旗可能是说着玩儿,可当时他们都当真了。那时候他心裏真不是滋味啊,可那时候当着叶红旗的面儿,他硬是说不出来。退缩了,跟何筱分离的七年,他后悔了无数次。

“我记得那时候我因为学习成绩差转学去了私立高中,临走之前我还找到你,大言不惭地跟你说了句啥——哥们儿,何筱交给你了,替我好好照顾她。”叶红旗尽量还原当时的语气,说的颇有豪情,他自己都被自己逗乐了,“程勉,说实话,那时候你是不是贼想揍我一顿?”

程勉也笑了,明亮的眼中不再有遗憾,只是陷入旧时回忆时才独有的温和:“想揍来着,不过不是你,而是我。我就在想,我怎么能让你小子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在我面前说出这话来?”

叶红旗哈哈笑了:“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么?我心想你小子要是对何筱有意思就早说啊,我还犯得着那么丢脸吗?你都不知道我跟何筱表白的时候这丫头那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得罪她了呢。”

那还是他们高中毕业时的事。高考后,程勉进了陆指,他则去了一所空军工程学院。此时,他父亲已经转业半年了,全家要搬回老家,临走之前他做了个决定,向何筱表白。生平第一次表白,他说的磕磕巴巴,半天不敢抬头看她。半晌没动静,他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何筱一眼,却发现她嘴巴抿得很紧,两只大眼睛里全是泪。可吓坏他了。

程勉没说话,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光了,烈酒入喉,他低声说:“我不是对她有意思,我是喜欢她,现在,我爱她。”

听到这话,在场另外两人都安静下来了,片刻过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丁小巍拍着桌子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每个战友都有一段独特的回忆,每段回忆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传说,每个动人的传说里,都有一个——”

“姑娘!”叶红旗大喊,“还必须得是漂亮的姑娘!”

程勉简直想抽他们:“又拿我开涮是吧?”

叶红旗怕他动真格,赶紧嫁祸给丁小巍,踢了他一脚:“给我打住,你小子有姑娘了吗你,就敢跟这儿瞎起哄!”

“我现在是没有,那是小爷不找,要真找了,那能拉出一个加强排来!”丁小巍说着,嘿嘿笑了两声,自觉没趣,自罚喝了一杯酒。

三个人都同时安静了下来,只听窗外呜呜刮过的风声,还有雪花敲打在窗户上的声响。可餐厅里依然是那么暖和,不光是因为暖气烧得足,而是它承载了那么多,那么远的往事。

程勉靠在椅子里,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像是快睡着了。在他快要彻底睡着之前,突然听到叶红旗低而轻地说了句:“帅啊,有时候,一想起你们,我就恨不得一下子回到小时候。什么也不用想,带几个人,旗一扯,满大院疯跑的小时候,多好……”

那一刻程勉心中充满了感伤。

老天做过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就是让人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