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退伍日期的临近,T师复转工作也在紧张地进行。表面上有条不紊,实际处理上还是面临许多难题。尤其是牵扯到人情世故的来往,程勉又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了“部队是个小社会”这句话的含义。
副连长老吴曾笑话他,在部队少说也待了二十几年了,早该习惯这点。
程勉也只能自嘲地笑。习惯不假,找到自己头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现在看那些想留下的兵,每一个他都觉得是好苗子,舍不得放走。可没办法,留队指标就那么多,他还要尽量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着实不易。
针对预选士官的考核本应是在两天前就展开,因为天气问题,师裏面决定延迟。考核当天,程勉因为有会没能到现场。早上开饭的时候,整个连列队在食堂前唱歌,他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
如果有可能,他更想他的士兵们能够携手上战场,奋勇杀敌。而不是在偌大一个训练场,使出浑身解数,与自己人争。然而现实情况是,部队不需要,也留不起这么多的人。所以今天过后,不管愿意与否,都要有一些人退出现役。军队,尤其是要时刻为打仗、打胜仗做准备的军队,永远都只要最好的。
最好的。
程勉像是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早饭过后,匆匆跟指导员徐沂和副连长老吴交代了几句,就坐上了赶往师部的车。
今天B市的天气不是太好,从早起就一直阴阴沉沉,没过多久天空就零星飘起了雪花。程勉坐在会议室里,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想象着那刺骨的寒冷,却被屋里的暖意熏得倦意上涌。
在部队,尤其是T师这样的野战部队,很少有不忙的时候,从来都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到了年底,更是忙得分、身乏术,恨不得一人劈成两半用。
这几天以来,程勉就没睡过踏实觉。平时忙着倒没什么,此刻坐下来,感觉有些撑不住,上下眼皮不停打架。为了保持清醒,他挺直了腰身,使劲捏了捏眉间。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程勉打起精神站起身,揣起笔记本,出了会议室。
一走出来,雪花飘在脸上,落下点点寒意,外加冷风一吹,程勉彻底醒了。他看了眼表,十一点半,想来上午的考核已经结束了。
心裏头正惦记着,手机就响了。来电是徐沂,还不容程勉慢悠悠地问个考核结果怎么样,那头就少有地焦急地说:“程勉,宋晓伟在考核中受伤了,现在正往军区总院送,你开完会直接过去。”
程勉只觉得脑子一懵:“受伤?”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徐沂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疲惫,“先去医院,到了再说。”
挂了电话,程勉便就手拦住一辆车,钻了进去。上了车才发现裏面坐的是他们T师的副师长,这会儿下去也来不及了,程勉硬着头皮说明了情况,常副师长没多问,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了军区总院。
到地方了,常副师长叮嘱他:“我时间紧,就不进去了,替我带个话,让宋晓伟好好养伤。”
“是!”
程勉站直,抬起手行了个军礼。等老常的车都远了,才收回手,拔腿进了医院大厅。
急诊室外围了不少侦察连的人,程勉快步走过去,找着徐沂就问:“怎么回事?”
徐沂抬眼看他,叹了一口气,说:“还是腰上的老毛病,上午基础科目考核时用力过猛,又犯了。还有他的肩膀,上一次受伤就没好利索,今天跑四百米障碍时从高墙上摔了下来——”
剩下的徐沂没再说,但他想程勉应该已经明白了。
宋晓伟还在里头检查没出来。
程勉在原地站了几分钟,摘下帽子,挨着徐沂坐了下来。走廊里人来人往,吵闹地程勉有些头疼,他眉头微皱地闭上眼,微微后仰,将头抵在了墙上。
徐沂陪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照这形势,宋晓伟怕是留不住了。”
“别这么快下结论。” 程勉睁开眼,看向旁边几个跟过来的兵。他们都是宋晓伟带出来的,此刻正焦灼地等在急诊室的门外。他不由压低声音,“即便是他专业考核没过,也是个优秀的兵,这点师里的人谁不清楚?”
徐沂想劝他想问题别那么简单,然而他跟程勉共事两年,太了解这个人的脾气,固执,某些时候过于天真。说难听点,就是自欺欺人。这样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又怎么能听得进去他的话?
斟酌良久,他说:“即便是留下,恐怕也不能在战斗班待了。不光是因为他受的这些伤,来的路上我听张立军说,宋晓伟今年身体就没好过,为了参加军区比武过度劳累,生病也不在乎,差点儿累出来哮喘!”
程勉怔了下:“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还能因为什么?”徐沂苦笑,“一来是我们当干部的工作做得不到位,二来是这小子争胜心太强,怕师裏面知道了取消他的参赛资格。农村出身,毫无背景,他能拿什么去给别人争?凭的也就是荣誉和军功了。”
荣誉,军功。该是一个军人真正该视之如命的东西。
程勉定定地看着前方,轻声道:“今年是他二期最后一年,这么一算他跟你我也应该算是同年兵。咱们常说,战友间情谊最深,关系最铁的就是同年兵。可能的话,我想留下他。”
徐沂亦是轻轻地慨叹一声:“做最大的努力。”
检查报告出来之后,宋晓伟被医生勒令必须卧床休息,取消一切剧烈活动。宋晓伟点点头,可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心裏不好受。程勉什么也没说,也说不出来什么,只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完好的那一侧,让他别想太多,好好养伤。
出了医院的大门,冷风再次吹来,程勉感觉到脑仁发疼。他用手压了压头发,将帽子扣到了脑袋上。
徐沂缓步跟了上来,问他:“回吗?”
程勉看着他,摇了摇头:“何筱单位离这不远,出来一趟不容易,我过去看看她。”
提起何筱,徐沂顺带就想起了某人。搭在门把上的手顿了下,才将车门打开。他笑看着程勉:“行,不过今晚还有个会,别耽误时间。”
那人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不一会儿,就走远了。
步行了十数分钟,程勉来到基管中心的楼下。正好碰上饭点,程勉刚想跟何筱打个电话,就看见穿着一身工装的她有点迟疑地向他走过来。
看着她,程勉不自觉地就笑了出来。
何筱飞快地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眼,问:“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出来开会,正好有点时间。”他顺了顺她耳边的头发,“就得这样突然袭击,打了电话哪儿还有半点惊喜。”
何筱看着面前这人,一时有点无语。难怪今儿上午眼皮一直在跳,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这么一想,何筱觉得心裏暖和不少。
经过一上午,雪越下越大了。何筱看他肩膀上落了不少雪花,伸手给他拍掉了。不经意对上他那两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笑。
“笑什么?”她鼓鼓嘴,低声问。
程勉就势握住她的手:“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在B市第一回见着你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一身打扮,见着他就跑。眨眼一年就快要过去,在那之前,他根本不敢想能这样面对面跟她说话。
果不其然,何筱听了他这话就有些不自在地撇过脸。程勉更乐了,郁结了一上午的心情一下子有所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