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2 / 2)

“没什么大事,就是上午的时候二班贺清来找您请假,您不在,这刚打电话又来问,所以我过来看看。”

“这会儿请假?他有什么事?”程勉想了想:“让他直接过来找我。”

在这种时候,是一般不准人请假外出的,所以程勉不批也是有道理。而且贺清此人,程勉记得清楚,如果按照之前民主测评和专业考核倒数一二的成绩,他是留不下来的。而命令下来之后,他却是不在退役人员序列。

怎么留下来的,程勉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了。作为一连的主官,程勉尽量保持着不偏不倚,不让偏见左右自己的头脑。可对于贺清,他确实由衷地反感。不学无术,吊儿郎当,尽管他从不惹事,但也不安分,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闹出点小火花来让人撩火。

他在侦察连待的时间比他们两位连首长还长,程勉看见他的时候时常纳闷,这人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也不是没试图教育和纠正过,但这小子完全就是油盐不进,一副我就是来混日子的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样子。一直以来都没听人说起他是个关系兵过,直到这一次,程勉才结结实实受到了个教训。

一开始,他很窝火,现在渐渐地有些麻木,只是偶尔会觉得可惜。如果没有贺清,那么或许能多留下一个好兵。

等了一下午,贺清都没有来找他请假,程勉事多,慢慢的也就将他抛到脑后,直到晚上快要开饭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师里一个姓王的作训参谋打来的,此人是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分配下来的,但因为是4+1模式,本科结束之后又到陆指受训一年,所以也算是程勉半个同学。

本来是叙旧,但说到一半,王参谋忽然放低声音,对他说:“程勉,你猜我今儿下午出去碰见谁了?”

程勉站在窗户前,低头看他养的那盆花,不甚在意地回:“你梦中情人。”

“去!”王参谋笑了笑,说,“我看见你们连贺清了,一身军装,上了一辆军车。”

手指头忽然被花刺渣了下,程勉看着溢出来的血珠,皱了皱眉:“有什么稀奇的,这小子有通天的门路。”

“瞧你这话说得。”王参谋啧一声,“我要是没有干货我压根儿不跟你扯这淡,门路?这小子是有,而且还不小,你猜猜是谁?”

程勉还真好奇这个:“谁?”

“谁?不是别人,咱们师老周!”

“参谋长?”

这个还真出乎程勉的意料了。

王参谋口中的老周说的是T师参谋长,周国昌。此人也是去年刚调过来的,但程勉对他并不陌生,因为在他还小的时候,周国昌当过他爷爷的警衞员,后来跟从前线下来的程建明一起进了军校。照理说周国昌不算个有本事的人,把他如今所处的位置和程建明做下对比就明白了。然而在别人看来,他至少算是个有中央背景的人。就程勉所知道的,此人一直跟他爷爷保持着联系,虽然老爷子已经退居二线了,但影响力还是在的。

让程勉想不到的是,周参谋长能将自己和贺清之间的关系藏得这么深。他来侦察连也有两年了,这事儿周国昌一直是清楚的,但从去年调到T师以来,他一次也没跟自己提及过要对贺清有所照顾。其中原因,程勉琢磨,可能一是因为周参谋长怕他不卖给他面子,二是因为他压根儿瞧不上他这个小基层干部,毕竟有他那样的关系在,贺清想怎么混都行。

王参谋还在电话那头说着:“我双眼5.0的视力给你打包票,准是老周没错。回来我打听了下,知道这两人关系的还真不多,还是我们处长说漏嘴了,说贺清是老周他亲姐姐的独子,老周跟他媳妇又没孩子,可不把这小子当成亲儿子疼。一早替他筹谋着呢。所以说啊程勉,你也别自责了,不是咱没本事,是这敌人太狡猾,藏得多深啊!”

挂断王参谋的电话,程勉原本整理得差不多的心情又有些乱了。然而开饭哨声已经响了,程勉也不能细想,扣上帽子,就走了出去。

吃过晚饭,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花。程勉不禁想起战士们的玩笑话,总听天气预报说B市局部有雪,搞了半天这个局部说的就是咱们这地方。不管怎么说,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有些多了,程连长这个对雪没好感的,从西北一路看到B市,心情多少有些郁闷。

徐沂一开始的时候还特纳闷程勉对雪这股讨厌劲儿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当时问的时候程连长还挺诧异的回:“我说过我讨厌下雪天?”

徐书记一本正经:“不讨厌你为什么专挑下雪天吹紧急集合号啊?知道战士们背地里怎么说你的吗?吹就算了,还害得我跟你一块挨骂。”

程连长不由得盛赞他们徐书记见微知着的本领高。

天色渐晚,雪势越大。趁今晚大家时间都还松泛,程勉和徐沂带着侦察连党支部把支委会给开了,专门商量送别会怎么办。散会的时候已经几近熄灯,程勉留了个心眼,打电话把贺清他们班的班长叫了下来,亲自过问他回来没。

班长也是个老实人,看见连长一脸严肃的表情,不敢说谎:“中午吃饭那会儿就不见他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见程勉不说话,他又补充道,“我知道连里早通知说这段时间不准请假外出,也跟这小子说明白了,可……”

见班长一脸为难,程勉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这事儿也不全怪你。”

问完程勉就让二班长回去了,他自己没急着睡觉,也没惊动其他人,只留了一盏台灯,坐在桌子前一边看书一边等贺清回来。过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人没等到,倒是等来了一个电话。

是纠察打过来的:“程连长吗?你们班有个兵喝醉了,现在正在值班室,出了些情况,请你过来一下。”

程勉一个灵醒,问:“是不是贺清?”

纠察没说话,但程勉脑子里已经有个大概了,八成就是这小子。

挂了电话,程勉迅速地穿上外套去找赵小果和二班长,临出门前,忍不住往垃圾桶上踢了一脚。

程勉一行人赶到的时候,贺清正揪着其中一个站岗的哨兵破口大骂:“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敢拦我?还有你——”他指着一个纠察说,“红袖箍了不起啊?我今儿就告诉你,我看你们不顺眼很久了,个破军务股,真他妈当自己是天王老子见谁就敢指指点点?我警告你们啊,别真惹着我,看我不弄死你们!”

二班长和赵小果从没见过贺清这副嘴脸,一时间有些愣怔地立在原地。唯有程勉走上前,闻到他那一身的酒味儿,才知道他今天在外面喝大了。

纠察和哨兵都不说话,一副看热闹的样子。贺清没骂痛快,舔舔嘴还想张口就来,程勉四周扫视了一圈,上去抓住了他指指戳戳的胳膊。

“手放下,跟我回去。”

贺清估计没想到还真有人敢上来惹自己的,喝醉了的双眼努力睁大,看着站在面前这人,呵了一声:“你谁呀?”

“喝了不少啊贺清,连我都认不出来了?”程勉懒得跟他废话,也不想再在这门岗丢他们侦察连的人,便示意后面那两人上前把他架走。

没成想贺清奓毛了,顺手甩开二班长和赵小果的手:“我说了别碰我!滚开!滚开!”

他怒目圆睁地看着他们,黑夜里,还真有点儿吓人。

可程勉毕竟不是被吓大的,闹腾这么久,他再好的耐性也被磨光了,更何况他对着贺清根本也不可能有好脾气。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能动手,一是侦察连的面子和作风问题,二是这也关系他个人,干部动手打战士,先不问是非,听着就对他这个当连长的不利。

“既然你们两个人不行,那就请纠察队的兄弟们帮个忙,把这小子给我抬回去。”话是对这另外几个人说的,可程勉的视线一刻也没从贺清身上移开过。眼神薄冷,如同淬了冰。

贺清吃得膀大腰圆,可也架不住四个人抬。被举起的当下,就开始哇哇叫:“放我下来!快他妈放我下来!你是谁,敢叫他们这么对我?”

“我是你连长。”

程勉说的掷地有声,却不料贺清一下子放肆地大笑:“哈哈真他妈逗!我怕你个怂连长!就你还连长!他妈整个一小白脸!”

听了这话,二班长和赵小果脸色骤变。在他们连里,还没人敢这么当面骂过程勉,这个贺清一定是让马尿灌晕了脑子。

程勉也气得脸色发白,他攫住贺清脖子,用力之大让他动弹不得:“有种再把你刚才说的话说一遍?”

贺清呼吸不畅,奋力挣脱:“我说你小白脸,你他妈放手!”

这下程勉再也忍不了了,伸手照他肚子上就是一拳,打得贺清忍不住嗥叫一声,之后再无声响,这下是真的打痛他了。

“关去禁闭室!天亮之后去请周参谋长!”

程勉冷声道。他现在是豁出去了,这小子不要脸不是吗?那他就让他好好在全师面前露露脸,包括他那金贵的参谋长舅舅!

仅一夜的时间,在门岗发生的事就传遍了整个营区。

被架到禁闭室的贺清醒过来之后想起昨晚的事整个人都懵了,对着墙皮,说不出一句话,别的他记不太清楚了,满脑子都是他骂程勉的那句话和被打的那一拳。仅存的一点理智让他明白,程勉彻底被他惹毛了。

关于这个连长,贺清从他刚调来的那一天就从舅舅那儿知道他的背景,一开始他就没拿他当回事儿,想着这个连长跟自己没什么区别,不过去军校镀了层金,回来自然而然是军官。之后见他正儿八经地带兵,他还有些不屑,想着这人不是想出个风头就是脑袋有问题。想想看,像他这样的大院子弟,下基层带兵不过是混个经验,就为了往上升容易一些,以后肯定是要坐办公室的,犯不着这么认真。

而且,自从程勉担任侦察连连长以来,贺清就感觉自己像是被盯上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混了。两年下来,他对程勉的怨念不是一点半点,就指望着舅舅赶紧把自己从侦察连调走。可周国昌周参谋长有自己的想法,他想给贺清另安排个地方轻而易举,可是他更想贺清跟程勉搞好关系,毕竟这个年轻的军官在部队里的路还长远,而且前途是看得见的光明。人脉在部队里的重要性,周国昌比贺清要清楚多了,他自己不就是这么混上来的吗?

然而,这一切都让贺清给搞砸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下,也不是一天两天看他不顺眼了,怎么说出来了?全他妈让酒给弄坏事了!

师侦营的领导们也知道这件事了,可还没等营长老马出手,师参谋长就亲自下来找程勉“了解情况”了。周国昌的通讯员找到程勉的时候他刚出完早操回来,看见来人,他讥讽地勾了勾嘴角,这还真是沉不住气啊,一大早就来了。

程勉没理会,卸下武装带径直去了水房,洗漱完毕后吃过早饭,才不紧不慢地去了周国昌的办公室。

“报告。”

“请进。”周国昌正坐在位置上看着什么,见程勉进来,待了几秒,特意站了起来,看着他,“来了?坐坐坐。”

“不用了参谋长,我站着就行。”

周国昌没料到程勉这个不给他面子,只好又自己坐下了,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跟他寒暄:“吃过早饭了吧?”

“报告参谋长,我吃过了。”

周国昌看他一眼,啧一声:“行了行了,放松,不要那么严肃。看你戳着我也难受,坐下。”

程勉微微挑了挑眉头,在周国昌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

周国昌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程勉,手下交叠放在桌子上,斟酌了下,对程勉说:“昨晚的事,我听说了。贺清这小子,喝醉了酒不说,还跟你动了手,你关他紧闭是应该的。平时就是太放松对他的管教才出现昨晚的状况,把他送到部队,也是想让部队的条令条例、纪律来约束他,让你们侦察连严于律己的大环境来同化他。程勉啊,说起来,我还应该谢谢你。”

“参谋长客气了。”程勉说,“不过有一点我想提醒您,昨天贺清是未经批准,无故外出,也是违反纪律的。”

周国昌一愣,老脸有些讪讪。过了一会儿,他说:“昨天的事,也是我大意了。是他舅妈见他很长时间不到家里去了,让我带他回去吃顿饭,谁知道出去就给我惹事。现在的孩子,不好教育了。”

程勉不禁冷笑。拿老婆来说事,打亲情牌?这周国昌莫非老糊涂了不是?

他动动嘴,想说话,却被周国昌抢了先。只听周参谋长说:“这样,你先关他几天禁闭,让他深刻反省下自己的错误。我呢,先替他给你道个歉,等他出来了,你把他交给我,我亲自教育。”

说完,他看着程勉,期待他表个态。

程勉却不为他的长篇大论所动,沉吟片刻,他对周国昌说:“参谋长,这已经不是认错和反省的问题了。就我个人而言,道不道歉并不重要,因为这属于我和贺清的个人恩怨,况且昨晚我也动手了。身为侦察连的连长,我在乎的是连队的名声、荣誉和战斗力。”

周国昌不由蹙了蹙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已说开,程勉觉得自己已无需客气。

“我想参谋长跟我都明白,贺清不适合部队,他受不了纪律约束,对自己要求也非常低。说直白点,他就是来混日子的。”

周国昌不悦,但也说不出话来反驳,只能看向一侧。

“而我们军队的使命是能打仗、打胜仗。真要有那么一天,敢问贺清他有准备吗?”程勉这话说得还算客气了,他想说贺清有没有胆子上都是个问题,可还是给周国昌留了几分薄面,“周参谋长,如果贺清还是屡教不改的话,我是不能容忍这样的兵继续留在我的连队。还是那句话,无关个人恩怨,真若上了战场,我不能让我一个战斗班砸在这样一个人的手里。”

这下周国昌是彻底怒了,他重重地放下水杯,霍然而起:“这样一个人?贺清他是什么样的人?程勉我警告你,别给我搞上纲上线那一套!”

程勉面无表情:“不是上纲上线,我只是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周国昌明显很不屑,“程勉我实话跟你说,我不想跟你翻脸,过几个月等风头过了我调他出侦察连,此事就此不做讨论。”

程勉笑了,很是漫不经心。

“没那么容易。”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他,那我手下最好的一个兵今年就可以留下。贺清顶替了谁,想必参谋长您心裏也清楚。要我就此不提——”他又重申了一遍,“没那么容易。”

周国昌实在想不到程勉会这么倔,还敢跟他讲条件?可他也不太好跟他翻脸,毕竟有那么一层关系在。

“那你想怎么办?”周国昌此时已经懒得伪装和善了。

程勉抬起头,目光明亮地直视他:“除非我的兵也留下。”

周国昌听了忍不住脱口而出:“没那个可能!”他冷眼看着程勉:“你一口一个纪律,难道忘了,已经下达的命令,没有更改的余地。”

程勉眉头轻扬:“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找别人。”

“找我也没用。”周国昌一摆手,背过身去,“你既然就事论事,就不要把两件事摆在一起,除非你想故意给我难堪。”

难堪?这老头每年士官选改的时候收了多少钱他自己心裏没数?用别人的话说,那是成叠成叠往家里拿的!

“在我看来这是同一件事。”程勉不予多说废话了,“我的要求就这么多,请参谋长考虑。”

周国昌一直看着窗外,没吭声。程勉站直,抬手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一声关门声在身后响起,周国昌慢慢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