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逐着宫胤而去。
不知怎的,今夜她感觉不祥,祸事到底会发生在谁身上,她不知道。她只能自私地选择最重要,力量最单薄的那个。
宫胤速度很快,她追出去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好在龙家子弟都在附近,龙家子弟没有入府,却一定会跟着宫胤行动,她只要跟着那一群人就好。
这一路竟然追了很久。追到半途的时候,遇见了轻功最好的天弃,才知道他在她离开之后,挂心她和宫胤,直接追了出来,却因为景横波速度太快,险些失去她的踪迹,好不容易才又找了回来。
有天弃在,景横波自然乐意多个帮手,只是听说耶律询如的结局之后,唏嘘良久。
和许平然一战,她失去了两个挚友。
她只望不要再失去。
两人追出了蒙城,追出了蒙国国境,三天后,她甚至乘船渡过了琉璃部的水域。
她不知道宫胤追谁追出这么远,追得竟然不管蒙府的事务,直接出了蒙国。她也没能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没能跟得上宫胤的速度,以至于她怀疑宫胤到底是在追敌还是又在试图甩她?
在进入琉璃部之后,她更郁闷地发现,龙家子弟开始失踪。
不是全部失踪,是一个一个的少去,走这条路少一两个,过半天再少一两个,以至于一天之后,前面那群人少了大半,她才发现不对劲。
这些人是按照宫胤布置去提前阻截敌人了,还是直接走了?
心中疑团越来越浓,她只能追下去。
这天到了琉璃部边境之城水月城,听见这个地名时她有些恍惚,水月镜花,这名字着实不祥。
前头龙家子弟在路边茶棚喝茶,她和天弃也顺势找了个吃食摊子随便吃点东西,正好有点疲倦。
怀孕已经五个月了,小腹微微凸起,她最近改穿有点宽松的衣裙,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抚着肚子,想着这次追上宫胤,解决掉敌人,就把这事说明吧。
许平然已经灭亡,那么剩下的敌人已经不多了。这次蒙府事件,隐约还有另一批人作祟,她怀疑是那个“死了”的斗篷人。
是个麻烦人物,麻烦在一直隐在暗处,钓也没能完全钓上来,如果这次能解决掉,天下之大,就是她和宫胤的了。
前方棚子里,喝茶的龙家子弟忽然纷纷结账,快速走出了棚子,景横波和天弃急忙丢下喝了一半的豆腐脑,也跟着出了食肆。
她完全可以直接和龙家子弟联络,让他们带她去找宫胤,毕竟龙家家主的印记还在她这裏,龙家人现在对她的接纳度也比以前高。但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出现在龙家子弟面前,怕是从此就会跟丢了宫胤。
龙家子弟们并没有在水月城停留,而是一路穿城而过,此时天色已经昏暗,街面上点燃灯火,渐渐出现了在别处不能看见的奇景——走在街上的很多人,在各色灯火的映照下,身上晶光闪烁,互相反射,如一个个玻璃人一般。
所以琉璃部街头变戏法的人非常多,大部分都是“大变活人”,在景横波看来,那更像是躲猫猫或者寻人游戏,如何在一群看不清脸容的人中间,找出你要找的那一个。
也正因为如此,她的视线受到了干扰,得费很多目力,才能看清楚前面每个人。
街道旁边也有些残疾人,半卖艺半乞讨,有一处人特别多,她对着人缝瞄了一眼,看见是几个残缺得颇有些触目惊心的人,不似琉璃人,没有闪闪发光的能力,其中一个女人,戴着狐狸面具,整个人裹在一袭黑袍子里,黑袍子极宽极大,掩盖住四肢,那四肢很是奇异,如同四只小兽,在黑袍子里以人体不能达到的幅度和频率在弹动,一个疤脸男人扔出一只鸟,明明离那黑袍女人很远,手臂绝对够不着,可是莫名其妙“咔嚓”一声轻响,那只快要飞出人群的鸟,就已经死在了黑袍之下,污血和乱羽染了那袍子一角,在众人的叫好声里,那黑袍女人低头似是嘿嘿笑了一声,黑袍弹动,将鸟羽弹飞,景横波隐约看见黑袍之下,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一闪。
在那黑袍女人身后,一个残了手脚也戴着面具的女人,让旁边的人猜她的手脚在哪里,并给出了悬赏,琉璃族人善于隐藏也善于寻找,然而众人兴致勃勃找了好久也一无所获,吊足了众人胃口之后,那残了手脚的女人嘿嘿笑着,大模大样从怀中取出两截白骨,赫然是手脚模样,只是小如鸟爪,慢条斯理给自己装上,众人哪里想到这手脚竟然这么小,都大骂欺诈,那女子也不气恼,也不知道扳动了哪里的机簧,那小如鸟兽的脚爪,竟然对着众人摇了摇,她残存的另一边手腿都是正常大小,装上这小手脚后显得非常滑稽,此刻这一摇手,便如巨人接了一半侏儒的身子,众人都觉新奇,轰地一声笑了起来,便有一个男子,一瘸一拐地来收钱。
景横波站在街角,看着这一幕,她感觉很不好,诡异、不洁、恶心,似看见黑暗中咻咻喘息的怪物,滴着粘液,拖着血舌,蠕动着逼近。
天弃脸上的神情比她还厌恶,拖了她便走,“别看了,都是些恶心的可怜人。”
前方龙家子弟顺着人流在走,今晚这小城非常的热闹,听说正逢一年一度“百汇戏”大比的日子,全琉璃的卖艺杂耍班子都汇聚在这小城。
景横波一边走,一边听四周的人攀谈讨论,很快便明白了这“百汇戏”大比是怎么回事。简而言之,琉璃部以善于隐形为荣,谁隐形越好,谁就是牛人,这种习惯发展到后来,衍生出很多的游乐和杂耍,再渐渐的,每年民间的杂耍艺人,会选择一个城池,比试彼此的隐形和杂耍技艺,这本是民间底层人的娱乐,但琉璃部的隐形和武功传承息息相关,暗含许多技巧,发展得时日久了,又有一些渴望得到窍门的江湖人士,以及豪门贵族也产生了兴趣,以各种方式参加进来,以求切磋技艺,精进能力,到得后来,这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竞技,竟然得到了官方的支持,每年官府都会组织一场盛大的竞技,届时,民间艺人、江湖豪雄、官府乃至贵族,都有可能参加。
比如今年的竞技,选在了水月城,而据说今年的竞技,有一位巨富赞助举办,改变了今年竞技的很多规则,增加了难度,设置了险关,当然,赏格也大大增加,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以今年参加的人很多,前期选拔已经选了三天,而今晚,就是最后的大比。
景横波当然不想看热闹,她要找宫胤,她也不觉得宫胤会喜欢这样的热闹,但是很意外的,她看见了龙家人正随着人流往城外走。
今晚水月城不宵禁,推迟城门关闭时间,因为“百汇戏”大比最后一场,就设在城外的镜花山。
景横波只得再跟着出城,在暗光闪烁的人流中,盯着前面那些人影,那座山离水月城并不远,但却很有名,所有人都认得,因为那山下有琉璃沼泽的一个分支,一整条河流绕山而过。
景横波几乎走过大荒境内所有部族,几乎所有部族的代表性沼泽都在荒僻之地,不经城池,毕竟沼泽这东西不适宜在四周筑城而居,然而琉璃沼泽例外,琉璃族人一向把琉璃沼泽经过的地方,视为福地,群聚而居。
景横波原本不以为然,然而,当她在夜色中忽然看见一条“银河”的时候,她也被震撼了。
似星河自天际坠落大地,又或者月光在山川间倒映,又或者日光被稀释溶解,在田野间蜿蜒流过,化为缀满宝石的巨大缎带。在更远的距离看去,苍青色的大地上,奔腾着一条银色的龙,碎光闪闪,忽隐忽现,四周山峦浓淡暗影,恰是从龙所生的无尽浓云,长尾拖曳,风云齐聚。
“真美。”景横波忍不住慨叹。
那边有人听见,立即笑呵呵接口,“姑娘外地人吧,第一次见琉璃沼泽?提醒一句,美则美矣,可不要轻易接近。”
“怎么,这沼泽有毒?”景横波记得自己没听说过琉璃沼泽对人体有害,有害哪还能练成这样的隐形术?
“不是毒,是沉重。”接话的老者道,“琉璃沼泽比寻常沼泽重十倍,偶尔接触没关系,如果掉下去……”
他笑了笑,没说话,景横波想想掉入那巨大沉重沼泽的后果,浑身便一麻。
那还能留下尸骨吗?
“以往倒从没人掉进去过,毕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今晚……”又有人接话,“可难说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先头说话老者慨叹,忽然眉头一扬,“快走,要迟到了。”
景横波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那两人已经匆匆向前,她只得也跟着进山,好在这山不高,也不算险峻,上山就一条路,也不怕走错路。
在上山之前,景横波看看四周地势,看看山下那条蜿蜒的重力沼泽,对天弃道:“这边都是琉璃族人,和咱们区别太明显,你还是不要上山的好,就留在山下,听我信号,随时接应。”
天弃应了,指了指那条银光闪闪的沼泽,笑道:“如果有人搞鬼,肯定目标在这座沼泽,我就在这裏守着,你掉下来也不怕。”
“点赞。”景横波笑一声,看天弃隐身入黑暗之中,便跟随人群独自上山。
一直走到半山一座平台前,老远听见人声鼎沸,再一看一片星光闪烁,大片透明的半透明的人们聚集在此,四面都没有点灯,以便辨认人的存在,山影幢幢,松涛飞影,其间一大片闪闪烁烁的人群——完全的鬼片大片场景。
景横波这样的一点也不隐形的人,在人群中就成了异类,她走过去的时候,大多人侧目而视,自觉避开她,大有和她在一起很丢人的模样,以至于她轻轻松松,便走到了人群最前面,面对的,就是所谓的大比之台。
到此时,她才明白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什么意思,那大比之台,竟然悬空建在两山之间,只以四条铁索相连,铺就薄薄三丈方圆木板,而台下,就是银光闪烁的琉璃沼泽。
所有人献艺斗技都在台上,一旦输了掉落,就是死。
想来这次竞技赏格丰厚,值得所有人拿命去拼。
台上已经有人在相斗,但景横波无心观赏,在走过那一截路之前,她已经注意到,龙家那群也不会隐身的人,竟然又不见了。
她眼看着这群人上山,上山下山就一条路,他们能去哪里?
还有,龙家人既然到了这裏,那么宫胤也在这裏,他现在又在何方?
景横波心中焦灼,左顾右盼,根本没去注意对面那个平台,大比已经开始,她耳听得呼声山响,群情激动,但却连观摩的兴致都没有。
隐约有人掉落了,引起一阵惊呼。她没理会。
隐约有人出现在他们当中,引起众人赞叹,她也没理会。
山风鼓荡,将那空中斗台吹得摇摇摆摆,各种人影更加流光闪动,难以辨识,看得人眼晕。
忽然有人上台,似乎说了些什么,四面静寂下来,景横波目光还在四处寻找,忽觉所有人都目光诡异地盯着自己,不禁讶然。
然后她才听见悬空平台那边有人重复,“我们需要一个不会隐形的外乡人!”
所有人目光齐刷刷地扎在她身上,这裏没有闪烁的就她一个。其余琉璃族的老百姓,哪怕就是不练专门功法,靠近琉璃沼泽久了,夜色中皮肤也会微微闪光。
景横波愕然看看四周,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众人齐齐点头,“你。”
景横波往台上一看,呵,赫然是刚才在街边看见的卖艺组,那两个诡异的戴面具女子和那几个神情麻木的男人。
两女三男,一共五个人。
此时那残废女子,正向她缓慢招手,僵硬檀木面具下,是线条优美,鲜红如血的唇。她空空的袖管垂下来,景横波却想到先前她装上去的白骨小手。
她身后,那袖管裤管长长的黑袍女子,将裤管袖管都搭在台上的锁链扶手上,整个人轻飘飘随着悬空台摇晃,黑色的裤管袖管便飘在空中,招魂幡似的。
那种恶心不洁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她立即摇头,笑道:“我不会杂耍。”
“不需要你会,只是去帮个忙。”立即有人热心地推她,“你是不是看着那地方悬空害怕?没关系会有绳子给你系在腰上。”
“不行我害怕。”景横波拂开推搡她的手,开玩笑,朕为什么要上台表演供你取乐?
琉璃族的人却不愿意放弃这个看好戏的机会,纷纷道:“这是最后一家献艺的,据说很有些本事,你只要上去站一下,站一下配合一下就好。”说着人群纷纷涌过来,似是怕她逃跑一般,堵住了她的去路。
“不行不行,我恐高。”景横波要走,身后的人又层层叠叠涌过来堵住了她,有性子急的已经骂了起来,“喂,你这女人怎么回事,磨磨蹭蹭的,不就是上去配合一下,耽误爷们看好戏,回头把你扔下去!”
景横波竖起眉毛,对人群看去——特么的这种事还有逼的,还讲不讲理了?
然而眼前一片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心想宫胤既然到现在都不出现,自己还是先离开这裏,堵在山口等待便是。
正要从人群中瞬移,无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越过眼前人群,看向了空中平台,平台上几个人似乎无所谓她过不过来,僵硬着面具似笑非笑。然而在他们身后,另一座山边,原本是评委看台的地方,在那群由官府和地方豪强组成的仲裁团背后,她忽然看清楚了一道人影。
黑色斗篷。
那人不知道是刚刚出现的,还是一直在那里,只是被山石阴影挡住,她到此刻方才发现,他静静立在黑暗中,仿佛下一瞬也会溶入黑暗。
她眼眸忽然又一眯。
在斗篷人上方的山崖上,隐约似乎有条白影,一闪而过。
宫胤?
她立刻停住了即将离开的脚步。
片刻思索后,她笑道:“好。”
急于看好戏的百姓们顿时乐呵呵地让开了道路,很多人害怕她反悔,拥着她一直到了崖边,有人将一根很粗的绳索系在她腰上,另一端在崖边大石下压好,无数百姓无比热情地道:“姑娘放心,绳子我们瞧着呢,一定不会断,包你安全。”
景横波咧咧嘴,实在不知道该骂这些人无聊呢,还是该谢他们无聊。
她顺着锁链走向平台,对面五人静静站着,目光集聚在她身上。
景横波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在走向一个黑暗的洞口,那洞里,遍地白骨间,满是野兽和敌人,那些贪婪的兽,默默抬起头等待她走近,绿色的眸光里,是深深的仇恨。
是了,仇恨。
明明那五道目光平静近乎麻木,可她依旧感觉到空气沉重携着铁锈血腥一般的气息,感觉到那气息里努力隐藏却无法尽掩的杀机,感觉到比血还浓比山还重的仇恨,沉沉向这平台压下,向这沼泽压下,向她压下。
她没有停步。
宫胤在这裏。
不管怎样的局,总要有个了结。
她同样厌烦了被不断暗算的日子。
她走上了平台,对面是那五个人,当中的袖管飘荡的黑衣女子,咧嘴一笑,声音沙哑地道:“咱们有个新玩意,需要姑娘配合一下,多谢姑娘帮忙。”
“如何配合?”
“姑娘你只需要帮我们拿着这面旗帜就行。记住拿旗帜挡住脸。”一个矮壮的男子走过来,掏出一面方形的红色旗帜,旗帜上没有任何花纹字样,布料也很普通。
这人说话声音也粗嘎嘶哑,走路略有些瘸。
“我们五人,会对着这面旗帜,各自展示自己的能力。”那黑袍女子道,“我呢,将站在一丈远处,隔着旗帜,给这位姑娘画眉。”
对面山崖看台上嗡地一声,看起来大家很有兴趣,有人笑道:“画眉该是翩翩佳公子与这位姑娘的闺房之乐,你来画是怎么回事?”
众人哄笑,那五人并不理会,那个残废女子挥舞着小手道:“我会请这位姑娘绷直旗帜,我会在旗帜上,跳出大王击阵乐。”
众人讶然,在旗帜上悬空跳舞不算什么,对方残废能跳勉强算有本事,但大王击阵乐不同,这是琉璃族的着名乐曲,要求舞者有雄浑的内力,脚踩巨鼓作舞,每一踏足落步,都必须谱雄壮之音,稍微轻点的鼓都达不到这效果,更不要说这轻飘飘的旗帜,更不要说这女子一手一脚残废,装上的假手脚如玩具,别的不说,鼓点的轻重就绝不会平衡。
众人的质疑声很是响亮,那几人还是微微的,诡异地笑着,那矮壮男子简单地道:“我会让她手中旗帜消失。”
另一个高高瘦瘦,气质微冷的男子,声音嘶嘶地道:“要么我让她也消失?”
众人都笑,觉得这是句玩笑。
最后一个一直没说话,山一般壮实的男子,沉声道:“我只负责演完收账。”
众人哄笑,觉得这话很幽默。
景横波也扯了扯嘴角,这话确实很妙。
矮壮男子阴测测地笑,“展开旗帜,挡住脸,不然我怕你会吓坏。”
景横波慢吞吞展开旗帜,红色的旗帜很厚重,但还是能看见对面的人影。
黑袍女子慢吞吞游过来,袖管裤管拖着,似条黑蛇。
她面对着景横波,袖管一阵抖动,仿佛那袖子里,有什么东西,转眼便要扑出。
面具里透出的眸子似乎在笑,那笑意却比这夜这月这闪着银光的沼泽还令人发凉。
两边的人们都有些紧张,这姿态,这眼神,实在缺乏月下美人画眉的意境。
人们也想不出,隔这么远,还有厚布挡着,那手如何能伸到旗帜背后,给这姑娘画眉?
黑袍微微抖动,慢慢扬起。
此刻山间唯有松涛可闻。
景横波忽然将旗帜一收。
众人一怔。
抖动的黑袍袖子抖动更剧。
“明城。”景横波掂了掂旗子,看向对面,她的声音无比清晰,传入对面五人耳中,“你现在靠机关控制的手,真的能画好一双眉毛?我很怕被你画丑。”
黑袍的抖动蓦然一停,女子的狐狸面具猛然扬起,目光惨绿怨毒!
景横波已经转向另一个残废女子。
“绯罗。”她毫无表情地道,“假手假脚跳的舞,算舞吗?”
她随手将旗帜一撕,一扔,红色旗帜里蓬开一股淡淡烟尘,瞬间被风卷去。
众人发出惊呼,有人还在懵懂,有人隐约已经明白。
这旗帜夹层有毒粉,一旦这残废女子在旗帜上跳需要以内力激发的击阵乐,藏在其中的毒粉就会进入持旗者的呼吸。
景横波理也没理白骨小手乱抖的绯罗,转向那个矮壮男子,眯眼看了他半晌,才喟叹道:“池明,你被改装成什么样了?好好一帮帮主不做来做鬼,玳瑁江湖留不住,琉璃江湖就很好混吗?”
池明怨毒地盯着她,声音沙哑地道:“你还有脸提?都是拜你所赐!”
景横波摇摇头,又看向那面无表情的高瘦男子,这人身子骨看起来很软,靠在锁链边像是要被风吹挂下去一样。
景横波想了想道:“你是那位当初曾带领弟子追杀过我和他的天门弟子吧?不知道许平然看见你这模样,会不会气死。”
“她不会看见的。”高瘦男子淡淡道,“或者她有兴趣看见你的尸体?记住,我叫纳木尔。”
“不如叫烂木耳。”景横波呵呵一笑,目光最后投向那山一般雄壮的中年男子,有点困惑地道,“实在不大想得起来你是谁。”
“坏事做多了,自然不能都记得害过哪些人。”中年男子脱掉上衣,露出精壮的上半身,但让人震撼的是,他的左半边肩膀连着手臂,都是铁黑色的,仔细看竟然是真的铁,和那右半边完好的肌肉体肤连接在一起,同样的诡异而令人震撼。
他漠然道,“不过,我记得你就行。女王陛下,今天也该把我父子的帐,一起结了。”
“成孤漠!你竟然没死!”景横波恍然道,“今儿居然都聚齐了!”
“我说过,我是负责结账的。”成孤漠漠然答。
话音方落,“嚓。”一声,景横波腰上的绳索断了。
身后有轰然吵杂拥挤之声,景横波不用回头也知道,百姓正在被驱赶着下山。
“嚓嚓”几声连响,也不知道成孤漠怎么出手的,眨眼四条锁链断了三条,而景横波已经闪向对面山崖。
“别走!”明城的声音尖锐凄厉,袖子一弹,一道绿光如长蛇,直击景横波后心。
绯罗在断了的锁链上灵活地翻滚,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崖边,白骨拳一击,啪一声一道绿色火花,火光蓬一下在崖边滚滚燃烧起来,转眼便将不宽的看台都笼罩,那些仲裁们无声无息软倒在地下。
纳木尔瘦长的身子还在拉长,长如一条巨蟒,搭在山崖的一边,一卷,一弹,当头就向景横波罩下。
池明则缩成了一团球,柔软的、毫无骨骼的球,在半空中一弹,便弹到了景横波头顶高处,双手一张,无数黑刺从嘴裏呼啸而出。
成孤漠似一条巨大的守宫,悄无声息地钉在黑色的山崖上,一双手钢筋铁骨,如同插豆腐一般插入坚硬的崖层,轻轻巧巧将岩石接缝处剖开,上头整座用来做看台的平台,顿时摇摇欲坠。他手掌平平伸入石缝中,“嘿!”一声,竟将整座石台抬起!
这五人身体体能,都已不似常人,五人合作,将景横波上下左右的逃生之路,瞬间全部封死。
景横波一霎入绝地!
景横波也没有试图从绝地从挣扎,她只是仰起头,看着上方。
上方,白影一闪,宫胤出现。
景横波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果然在这裏!
宫胤一闪便到了最上面的池明头顶,池明如一只滴溜溜的球在空中乱滚,不断发散着黑色的尖刺,远远看去如一只发癫的刺猬,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身体卷成那样,他全身的骨头哪里去了?
不仅是他,其余几人也都已经非人,成非人之型,必经非人之痛苦,他们经历了多少,便要恨始作俑者多少。
所以池明在空中尖啸浮沉,肉球般不断在崖面上弹跳,每次弹跳都会射出黑光如雨,宫胤落足在哪片崖壁上,他便用身体恶狠狠地撞过去。
有一次宫胤的手已经抓到了他的背脊,然而“哧啦”一声响后,宫胤的手生生在他背上滑了过去,池明背上只现出淡淡几道血痕,随即连血痕都没了。
“啪。”一下,纳木尔长得怪异的身子,狠狠抽向宫胤,宫胤闪身而过,纳木尔撞在崖壁上,坚硬的崖壁哗啦啦下了一阵碎石雨,长长沟痕宛如鞭痕,而纳木尔浑若无事,身子在空中极其灵活地一转,转眼又转到了宫胤的身后。
此时绯罗燃烧着火焰,明城弹动着衣袖,都向宫胤袭来,宫胤却没有理会,在纳木尔转身的时候也忽然转身,一反手就抓住了纳木尔,看起来像是纳木尔自动把自己送到他手上一样。
光焰一闪,黑影如蛇,绯罗的黄红色火焰,和明城滚滚弹动飞射而出的衣袖,以及成孤漠掷出的巨石,已经到了他的后心。
人影一闪,景横波出现,正站在刚才被纳木尔抽打出的崖壁缝隙里,一挥手,巨石转向,砸向明城和绯罗,那两人忙不迭躲避,一溜火焰倒射向明城,而黑色的滚滚蠕动的袖管,则卷向绯罗。
那两人尖声大叫,半空中相撞,再各自散开。
这一番变化宫胤根本没有理会,后背交给了景横波,就无需再担心。他抓住纳木尔,如抡巨鞭,转身对底下一抽。
这一抽正抽在冲上来的如肉球一般的池明身上,池明和纳木尔都是一声惨嚎,两个经过改造的身体碰撞在一起,池明那连宫胤都不能抓裂的肌肤,生生被纳木尔抽得浑身裂出无数道血口,突突冒血,纳木尔那滑溜溜长蛇一样弹性的肌肤,被池明四周那黑刺戳了满身,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巨大海参。
两人惨叫着往下坠落,明城掠过来,黑色长袖簌簌弹动,唰地弹出一截长着绿毛样的玩意儿,抄住了纳木尔和池明,然而池明身上太滑溜,而纳木尔满身尖刺,明城手一抖没能兜住池明,又被纳木尔刺得一声尖叫,袖子一松,那两个翻翻滚滚落下。
一块大石横掷过来,成孤漠蛮力惊人,抛出巨石,再次截住两人,纳木尔身躯瘦长,很容易挂了上去,球一般骨碌碌滚着的池明,却又从巨石上滑下来,往下落去。
这回再无人能救他,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直入崖底,没入那一片银光闪闪的沼泽。
所有人屏住呼吸,盯住那沼泽,池明一进入,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挣扎着要上岸,然而那些流动的美丽的银河,忽然流速加快,大片大片的银泥流淌而来,一层层压在池明身上,他挣扎出一寸,立即被压下两寸,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下沉,隐约啪啪啪一阵微响,他露出沼泽的手臂猛地爆开,从指尖至肘,肌肤寸裂,露出和常人不同的紫黑色血管,随即血管也爆开,迸溅出青紫色血液,只剩下森森白骨,再然后白骨也爆开,粉色骨髓四溅,落入银光闪闪的沼泽,沼泽依旧银光闪闪……
而他的脸上的惨相,那被挤突的五官,其恐怖之处,更加言语难以形容,景横波只看了一眼,就险些吐出来,只得转过脸去,庆幸天弃留在下面,自己和宫胤不必担心退路。
这惨状也惊住了其余四人,纳木尔趴在巨石上喘息,眼底闪过一丝怯懦,挣扎着拖着满身刺的身体,往山崖上爬,看样子已经打算逃走。
景横波并没有阻拦,斗篷人还在,她更需要提防的是这个人。这些畸形的人,她在易国的山腹里曾经见过类似的,大概就是斗篷人的实验品,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眼前这几个她的死敌,就是成功品当中最强大的,能做出这种恶心东西的人,怎么能让他还活在世上?
明城几人看着,眼神闪烁,她们原本信心满满,然而此刻对上景横波和宫胤联手,却发觉似乎还是不可抗拒,眼看纳木尔爬了上去,也颇有些蠢蠢欲动。
景横波紧盯着纳木尔爬上去的地方,斗篷人是不是在那里?
忽然一声惨嚎,正是纳木尔的声音,随即头顶黑影一闪,风声一响,纳木尔已经从崖上坠落下来。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众人都怔了怔,一低头看见纳木尔直坠而下,半空中脸色惨然,而身体扭曲姿态诡异,似乎就在这片刻之间,已经断成了几节。
“啪。”一声轻响,他也坠入了琉璃沼泽,那美丽而可怕的沼泽泥立即涌了过来,所有人都转过了头。
景横波倒抽口气,好狠的斗篷人。
这种人,不允许背叛和退缩很正常,但出手这么决断狠辣,还是让她微微心寒。
这一下明显震慑了剩下的三人,片刻寂静之后,绯罗嚎叫着首先冲过来。
她装上白骨手脚的身体,在崖壁上居然行走自如,那白骨在自动燃烧,烧出黄红色诡异之火,她所经之处,那火线哧哧向下,崖壁虽然潮湿,也不能阻挡火势蔓延,相反,崖壁被迅速烤干,石头如粉末般,混着带毒的星火簌簌而下。
因为她爬下的路线和宫胤景横波站立的路线一致,只要两人还站在崖下凹陷处,就一定会被这火沾身,所以宫胤和景横波对视一眼,宫胤道:“往上?”
景横波道:“往下。”
往上可能还有斗篷人和他的畸形军团在等着,往下虽然靠近琉璃沼泽,但绝对没有别人在,底下一览无余,何况天弃还在掠阵。
宫胤点点头,他似乎不想多说话,景横波看看他,觉得他脸色似乎太过透明了些,心中的担心涌上来,忍不住问:“还好吗?你单独对上许平然,许平然好像还在你手下受了伤,你呢?你没事吧?”
“当然没有。”宫胤答得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无法产生怀疑,景横波却依旧不放心,追问,“那为什么你要……”
“小心。”宫胤忽然将她一推,两人闪开一丛落下的火焰,明城不知到哪里去了,上头,成孤漠顺着崖壁飞快地下来,坚硬的铁手抓在崖壁上,崖壁就是一个洞。
景横波落在另一边的一处凸出处,勉强抓着藤蔓站稳脚跟,却听见宫胤忽然道:“横波,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景横波一怔,不明白他在这时候忽然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随即便想起自己想好要告诉他的秘密,心中泛起一股甜蜜,刚想要说,看看四周已经逼近的恶心怪物,又觉得在这样的“人”面前,说起这样一个好消息,实在太影响感觉,便微笑道:“等把这些人打发了,我就告诉你。”
“横波,”宫胤却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答什么,自顾自道,“那是了,你还有话没说,还有很多事没做,所以,得继续下去,像一开始一样。”
“是啊,”景横波眯起眼睛,憧憬地道,“我们还有很多话没说,很多事没做,我也想回到一开始,比如回咱们曾经落难过的那山林里去旧地重游,看看那些猴子还在不在。”
“或者静庭也可以。静庭红枫红时景致最美,相信你还记得。”
“是啊。”景横波笑弯了眼,想起那年静庭红枫树下对酒,真心话和大冒险。
“那就记得要去。”宫胤刚说完这句,头顶上呼啸风起,成孤漠已经逼近,不知何时绯罗蹲在了他的背上,这两人组合看起来简直像对寄生兽。
景横波正想着,是操纵旁边那棵树揍这两人满头开花呢,还是将他们凌空抓下崖壁,就听见宫胤道:“好好呆着。”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随即掠了开去。
景横波一时有点发怔,忽然觉得,他今晚的态度动作都颇有些怪异,这让她心莫名地砰砰跳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她探头下看,便见宫胤顺着崖壁溜溜地滑了下去,所经之处,崖壁上泛一股闪白的光,随即身边不远处一声怪叫,吱嘎嘎一阵爪尖摩擦崖壁的瘆人声响,已经逼近她头顶的成孤漠,吱溜溜从她身边擦身而过,速度极快地一路向底,成孤漠不死心地一路抓挠,想用自己足可裂铁石的铁爪抓住崖壁,却依旧不可自控地滑了下去。
一些冰凉细碎的东西迸溅到景横波脸上,她抬手一摸,发现是碎石夹着冰晶,不禁哑然失笑。
宫胤用他强大的冰雪真气,瞬间将崖壁冻凝成冰面,成孤漠单臂有力,其余三肢却是寻常,当然会一路滑下去。
人影一跳,绯罗见势不妙,从成孤漠身上翻滚了下来,她身在半空,急于找个地方落脚,好容易看见一处崖壁凹陷,正要掠过去,忽然断裂声响,一棵崖壁上的小树翻滚落下,正砸在她伸出的白骨手上,与此同时听见景横波的声音,“下去!”
绯罗一声尖叫,带着满身的火焰被树砸了下去,冰晶遇见火气,“嗤”一声,底下弥漫上一层浓浓的白雾,景横波不仅没看见绯罗和成孤漠到底有没有到底,一时也没看见宫胤。
这让她有些不安,宫胤怎么还没上来。
忽然听见对面崖上,有人在喊她,“横波。”似乎是宫胤声音。
景横波下意识看过去,对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正凝足目力,忽对面强光一闪。
强光!
无与伦比的光。
难以形容为何这光竟然有这么亮,近似激光一般的白亮刺眼,景横波猛地闭上眼,瞬间眼前一片金星乱闪,眼泪不可自控地哗啦啦流了出来。
她一闭眼便心知不好,随即便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一推。
她不由自主向下坠去,听见头顶明城声音,哇哈哈一阵大笑。
“哈哈哈你还是死于我手!”
“哈哈哈哈叫你抢我的东西!叫你抢我的王位我的人!”
后头的话景横波没听,她大叫:“天弃!”睁开眼,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是因为先前底下的雾气,还是自己眼睛真的受伤了,她努力回想整座崖壁的位置,回想哪里可以立足。
风声忽止,身子一停,一双手臂接住了她,她舒了口气,心想真好。
真好,任何危机时刻,他都在。
真好,永远在他怀抱。
身下的胸膛似乎有些冷有些僵硬,她此刻心中满是放松和欢喜,并没有在意,只想着他刚刚运功,自然是冷的,忍不住双手抱住他脖子。
宫胤却拉开她的手,将她向一边崖壁抛出去,她此时稍微恢复了一点视力,正看见底下天弃已经冲出来接应,笑道:“不用抛,不如……”
她想说不如一起下去,有天弃接着反正没事,这崖壁上反而危险,斗篷人的怪物太多了。
还没说完身子已经飞出,然后她隐约似乎看见天弃手一扬,似乎掷出了什么东西,穿云破雾,直达她和宫胤这个方向。
她想着天弃将宫胤接下去也好。
她想着自己干脆在崖壁上解决了明城,然后再和宫胤会合。
她想着她和天弃和宫胤三人联手,今儿一定要把斗篷人留在这裏。
然后她看见了一抹星火。
从天弃手中飞出的一抹星火。
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飞升盘旋,在宫胤脚底炸开,霍霍缠上了宫胤的脚踝,将宫胤的身子向下拖去。
“啪”地一声她后背撞在崖壁上,瞪大还在流泪的眼睛,大声道:“天弃你那是什么东西,莫要伤了宫胤……”
她话音戛然而止。
心跳却在一瞬间飙至顶峰。
透过蒙胧的视线,她隐约看见,那绳索……那绳索并没有如她想象一般,拉着宫胤越过丈宽的琉璃沼泽,那绳索的方向,正直直向下拽去!
方向正对着沼泽!
而宫胤似乎被星火所伤,无法更改坠落的轨迹!
“不!”她猛地向下扑倒,顺着残冰犹在、十分滑溜的崖面向下猛滑。转眼滑到崖底,她脚勾住崖壁缝隙,探身伸手猛够宫胤手臂。
一臂距离!
“拉住我!”这一刻嘶喊近乎哀求。
眼前雾气更浓,他似乎有抬手试图来接,又似乎没有,眼前云雾浓淡,盘旋往复,似命运的神秘安排,不至最后不见全貌,隐约触及他微凉的衣袂,留在手指尖的清冷触感,一滑而过。
一滑而过。
仿佛利刃也在瞬间滑过心脏,剖经脉碎心房,鲜血狂涌,疼痛不愈。
她绝望地对着眼前空茫,拼命探出手掌,大喊,“宫胤!起来!起来!我还有话没对你说!你快起来听!我怀了你的……”
“啪。”
一声熟悉到可怕的微响。
宛如巨雷炸在耳边,她被震得连自己要说什么话都忘记了。张着嘴呆愣了一会,才猛地向下扑去。
底下就是琉璃沼泽,可此刻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她不信,她不信宫胤会这样落入沼泽,她不信明明胜券在握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她不信自己留下的后路忽然变成了杀手,而宫胤正毁在她的自以为是和盲目自信上。
这一瞬间她忘记上下都有敌人,忘记自己已经怀孕,忘记自己也有可能坠入沼泽,她只想扑下去,如果他掉下去了捞出来,如果他没掉下去就捶死他!
身子往下坠,身后有巨大风声,猛地打在她的后背,她再也控制不住身形,大头朝下,直奔沼泽。
她已经看见底下闪闪的琉璃沼泽。
真的像银河啊,像天上的银河坠落了人间,美若梦幻,却残忍似恶魔,葬了她一生的美梦。
河面上没有人,看不见想象中的惨烈景象,却有一截断裂的绳索,在银河之上流荡。
这是最后一霎冲入眼中的景象,她等待下一瞬自己被压入沼泽之底,她已经嗅见银河微腥的气味,那般的美丽纯净底,隐藏了太多血肉和白骨。
然后在鼻尖将要接触沼泽的最后一霎,她手臂一紧,身子忽然横飞而起,被一股大力扯飞了出去。
这一刻她忽然想笑,想悲愤地笑——她期盼着绳子被人扯走的时候,没人扯,她希望大头朝下的时候,非将她拉开!
随即她心中又涌起希望——啊!宫胤!一定是宫胤。
啪一声她落地,还没站稳她便已经跳起来,大呼:“宫胤!宫胤!”
四面却没有人回答,一条人影飞快蹿了起来,顺着崖壁向上攀援,一边爬一边仰头大叫,“你答应让我成为真正的女人的,你答应的!”
上头隐隐传来一声大笑,有人道:“你既然完成任务,我自然遵守诺言!”
“天弃!”景横波凄厉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
天弃上山速度很快,一边爬一边头也不回地道:“为什么!没听见我方才的话吗?我想做女人,只有他能帮我,为了这个目的,我神鬼也敢卖!”
景横波踉跄退后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影。
不可能!不可能!天弃怎么可能是卧底?他跟在她身边也有好几年,参与过各种重要事务,她一直很信任他,如果他是斗篷人的卧底,想下手,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成功,之前为什么一直都没出手?
正是因为他毫无任何奸细迹象,她和宫胤,才从来没有怀疑过身边有内奸。一个不出手的内奸,和忠仆,没有任何区别。
上头那大笑的声音,似乎听出了她的疑惑,笑道:“真正有用的内奸,在最合适的时机,用一次,鼎定大局,就够了!”
景横波茫然退后一步,什么是合适时机?想杀她和宫胤,之前的哪次都可以,为什么一直要等到现在?为什么现在才是最好时机?这所谓的时机,和什么有关?
天弃的性别认识错位,她从来没放在心上,谁知道他心中,竟然真的将“做个女人”当作一生最为重要的事。
但此刻她心情乱糟糟的,什么都无法思考。
“宫胤……宫胤……”她转回头,小小声地,近乎哀求地叫,“我知道是你,你出来好不好?”
“你出来好不好?”
四面寂寂空风,没有人,琉璃沼泽咕嘟咕嘟冒着泡,断绳飘动着,沼泽流动缓慢,不会很快将物体带走。
“这玩笑不好玩。”她轻声道。
没有人理她,宫胤这么爱开玩笑?她想她快要生气了。
“我刚才那句话你听清楚没有?”她声音刚才喊得有点哑,现在有点尖,细细的带点哽咽之声,“我有了你的孩子,我怀孕了,五个多月了,你高不高兴,这么高兴的事儿你不出来?你敢不出来?你不出来小心我从此以后孩子和耶律祁姓……”
有人轻轻叹息一声。
景横波的狂喜瞬间飙至顶峰,再瞬间坠至谷底。
几条人影走了出来,修长,白衣,气质清冷。
但,不是宫胤,都不是。
景横波满含希冀的眼光,在那些人身上扫过,这些是龙家子弟,当先的是宫胤唯一的远房侄儿,但是,宫胤呢?
她踮起脚尖朝后望,心裏也知道这动作很傻,这后头一览无余的,哪里能藏个人。
宫胤的那个侄儿,叫龙维的,盯着她的肚子,想说什么,嗫嚅着没出口。好半晌才叹息一声道:“婶……女王,您保重身体……”
“你叔叔呢。”景横波急切地打断他。
龙维不说话,眼光飘向了沼泽,眼神中有种深深的悲切。
景横波被那眼神击中,头晕目眩地道:“别开玩笑……”
她觉得虚弱,慢慢地坐下来,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婶婶。”龙维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道,“别太难过,叔叔他……本就寿命不长了……”
景横波有点呆滞地望着他,“啊?”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啊!”
混乱的思绪里跳出一个念头——不可能,明珠不是拼了性命,治好他了吗?
“明珠和叔叔没有合体,叔叔当时的情形,如果不合体,是无法倒灌真力的,强行倒灌只会导致他内腑挣裂,死于当场。”龙维低低道,“所以明珠迫不得已,选择了一个对她自己最残忍的办法,她在倒灌到一半的时候,强行中断,你知道的,任何行功的强行中断,必然会反噬自身,所以明珠当场体内崩裂,死得极惨……”
景横波怔怔地“啊”一声,心头盘桓多时的疑问,到此刻终于明白。
就算明珠不合体,强行倒灌真力会死,按说也不该死得那么惨烈,原来如此。
“因为只倒灌了一半,自然不能奏全功,叔叔的问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只是暂时压住了而已。按说他如果就此遁入山林,遍寻灵药,好生将养,说不定还有机会,只是他最起码在将养好之前,不能再受伤,甚至不能再动武。可是他没有离开,然后,在蒙府,他和天门许夫人先拼了一掌,再中了人暗算,伤毒,其实已经发作了……压抑越久的伤毒,发作起来越狠,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景横波麻木地听着,龙维的声音忽远忽近,像身处梦中。
此刻,如果真的是梦,该多好啊。
“所以叔叔在追斗篷人的一路上,就安排我们各自离开,散入山林,重新隐居。我们几个隐约猜到了真相,不放心,走远了之后又折回头,刚好看见叔叔坠落……救下了你……”
景横波手撑着地,虚弱地问:“你们看见了……看见了?”
龙维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下,咬咬牙道:“是……陛下节哀。”
景横波撑着地的手臂一软,长长的黑发垂下来。
心头冰凉,似琉璃沼泽渗入肌骨,又似被无数磨碎的琉璃再细细碾磨而过,彻骨疼痛,血肉模糊。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如此粗心?
为什么就没有发现他并没有痊愈?
为什么总习惯了他的强大,信任着他的强大,总觉得他对自己身体的忧虑是一种借口,从没真正相信过他真的会发作,会出事?
如若粗疏当被苍天惩罚,为什么不罚她?
龙维三人静静地看着她,这平日里艳丽鲜亮的女子,此刻萎顿在微光闪烁的琉璃沼泽边,竟黯淡如萎落的花。
生死磨折都不能抽取的勃勃生气,在一瞬间萎谢。
好一会儿才听见她的声音,暗哑而低微地传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龙维等人沉默了一会,终究不知如何劝解,默然走开。
家主离开,持有龙家信物的景横波,其实已经相当于新的家主,她的意志,不能违背。
景横波并没有关注他们去了哪里,现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关注的人了。
她也没有起身试图再寻找宫胤,哪怕到此刻她依旧不信他真的葬身于琉璃沼泽,她也知道,她不会在这裏找到他了。
或者,她一生都不能再找到他。
他死也好,废也好,必将经历人生最大变化,而这变化,他不会愿意她一同承担,他早就做好准备,一个人静静向前,在彼岸,曼殊沙华开满的地方。
没有她。
而她,也不愿此刻在这裏茫然寻找,以一个注定的失望,告诉自己一生都没有希望。
不。
她没有亲眼看见,她没有亲自面对,她就绝不接受他再次安排好的命运。
她静默地伏在沼泽岸边,听沼泽缓慢流淌如时间,沼泽向着一个方向流动,时间向着一个去处奔流,谁也无能无力溯流而上,再看一遍曾经错失的风景。
长发垂落在地面,被夜风染凉。这夜的月模糊而暗昧,只有银色沼泽在幽幽闪光,而苍青的斑驳的山崖从天际俯冲而下,视野迎接就似被一柄刀插入眼眶。
景横波静默如死。
似永不愿再起身。
山崖俯冲而下,一道黑影在山崖上缓慢移动,向着此刻伤痛欲死的景横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