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有一年在皇城看烟火,灿烂壮观永不忘。”
“皇城烟火,”她慢慢道,“年年都有,为什么单提有一年,我竟然忘记问你,哪一年。”
“你说哪一年呢?”慕容泽笑吟吟问。
“桑侗死的这一年。”景横波道,“而皇城烟火,不是指庆祝的烟火,而是桑侗驾驶的火马车,在玉照广场爆炸的那一刻,产生的火光如烟火。”
……
“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让我娘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你娘想要的生活,”她道,“想要你君临天下,想要我死。”
……
“最恨的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
……
慕容泽轻轻舒口气,摇摇头,“简之卓呢?你是如何猜出来的?那只是我在玳瑁的一个身份,十分低调,并没有借这个身份,对你做什么。”
“那是一个猜想。一个组织里,特别突出的人,往往来历神秘,而且行事风格一脉相承。我对简之卓一开始没怀疑,直到看见后来斗篷人的地下怪物研究场所,就想起了当初十三太保的地下秘密保管中心,这种风格,实在很熟悉,所以我怀疑简之卓也是斗篷人一个身份,他潜伏玳瑁,本想通过掌握十三太保组织的力量,进而掌握玳瑁江湖,结果被我打乱了计划,干脆放弃。确认这一点,是我后来问紫蕊,在玳瑁江湖被收服后,简之卓有无出现,有无动作,她说没有,那时我就基本确定,简之卓就是斗篷人了。”
“既然三个身份都猜出来了,何不早杀了我呢?”
“不,怀疑很早,确定却很迟。当初我打回帝歌,擒下明城,以她做诱饵,等待你去救她,结果她终于逃了出来,那时我对你的怀疑已经很浓,但是我在等宫胤的动作,我不信他完全看不出来,我还觉得你对我们虽然处处下杀手,却似乎也一直没有完全下死手,我不确定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想看清楚再说,然而……”景横波一下哽住,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然而这一拖延,事态变化始料未及,到头来再说后悔,不过是给自己狠狠一刀。
“因为我要留着你们,才好拖延着不回雪山受许平然迫害;因为我需要你们消耗许平然的力量,才能平稳接过天门之位;因为我要等着你们两败俱伤,最好你们杀了许平然,才好高枕无忧地继续发展啊。”
景横波没有笑意地一笑。是了,许平然在等宫胤登基,好破了当初龙应世家那个诅咒;他也在等许平然被自己等人杀死,好顺利接手雪山。
慕容泽笑起来,“不过,你说我留手,倒是谦虚了。到后期,许平然帝歌战败后,我确实没有再留手,是我难以再撼动你们。所以我也错了,早在一开始,就该不顾一切,弄死你们的。”他不断摇头,言下若有深憾。
“你是铁星泽,还是桑天洗,还是慕容泽?”景横波凝视着他,“真正的他们呢?”
慕容筹忽然挥了挥手,那些白袍人无声退下。雪山宗主走了过来,眼眸深深。
“慕容泽就是桑天洗。”他平静地道,“雪山下一代行走江湖的宗主,常常会有另一个身份。”
“是吗?”景横波笑,微带讥刺,“只是因为这样?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私生子身份?”
慕容筹玉石一般的脸毫无表情,慕容泽脸上的笑意也忽然微微凝了凝。
“是了,”他道,“你既然听过我母亲留给我的话,应该是从她话中推测出来的。”
“桑侗未婚先孕,却没受到家族处罚,甚至成为家族这一代的大祭司,呼风唤雨。这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令她未婚先孕的人,身份不凡。那样的私情甚至不是耻辱,是荣耀。也正因此,这位大少爷也没受到任何歧视,受到母亲的无限宠爱和推崇,敢以天洗为名,何等气魄,他的父亲,又怎么能是寻常人?”
“桑侗知道很多王室秘辛,知道很多不该她知道的事,那不是因为她是大祭司,而是因为她有这样一个情夫,她的情夫的妻子,正是开国女皇后裔,掌握了皇室最深的秘密。当然,你桑天洗能会这许多的改造人的法子,也是你这父亲,从大房那里得来,贴补私生子来着。”
“请不要口口声声私生子。”慕容泽淡淡道,“我父亲认识我母亲,在许平然之前。”
“只是为了宗门大业,不惜抛妻弃子,隐瞒身份上昆仑,和昆仑小师妹勾结,毁了昆仑,由此完成了宗门任务,接任宗主。”景横波垂眼,对手中许平然骨灰罐道,“夫人,你可听见了?这世上万事循环,因果永在。背叛爱情的人,终将被他人背叛。”
瓷罐无声,只有风在呜咽,不知道是在低笑还是在哭泣。
“我还是没明白铁星泽是不是你。”景横波道,“那个和宫胤自幼相伴的铁星泽,是不是你。”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答案了吗?那天,在沉铁城门口,你说,童年和青年,变化是很大的。”慕容泽道,“我下山时,正逢各国各族质子进京,我曾和他们把酒言欢,无意中发现铁星泽和宫胤的特殊关系。为了日后更方便地行事,我决定借用这个身份。我禁锢了他,获取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和资料,用他的脸皮制作了面具,和他相处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成了铁星泽,对着镜子,我自己都觉得我是铁星泽。更不要说原本铁星泽身边人,他们根本认不出来。你知道,人的童年期到青年期之间,本就变化最大,宫胤又怎么能确认多年不见的童年好友的真假?再说,一个前赴帝歌为质子的不受宠爱的部族王子,谁有必要假扮他?”
景横波默然,时间的跨度,会让记忆模糊,如果现在有个人,说是她童年好友,站在她面前,顶着一张似曾相识已经成熟的脸,说着那些彼此才知的旧事,她也会自然而然认为那就是发小。
在这样的记忆核对之后,就算有稍许出入,也可以以年日久远的理由来补救。
到如今,所有的疑惑都已经解开,剩下的,只有恩怨。
慕容筹一直很少说话,偶尔看一眼耶律祁,此刻才淡淡道:“女王今日前来,若是想了解前情,如今也算明白了。看在当初宫胤解救本座的份上,本座今日也不留难女王擅闯我山门之事,女王若无他务,还是请就此移驾吧,我雪山宗门传承,吉时将至了。”
“是哦,”景横波哈哈一笑,“我问完了,就该滚了。而这些年来,你老婆儿子,数次三番对我和宫胤追杀暗害,就这么几句解释,就完了。”
“那又如何?”慕容筹面无表情,“都说女王勇毅聪慧,在本座看来,勇毅太过,聪慧不及。难道女王今日带着这些人,是打算血洗天门吗?我天门虽然实力大损,但似乎也不是你这阿猫阿狗几只便可以倾覆的,女王随意犯险,亲身入我宗门大典,是觉得这裏的人,不够留下你吗?”
“宗主如果真的想打,就不会和朕说这许多废话了。”景横波瞟一眼天空,笑道,“你忌惮的不是我,不是吗?”
慕容筹脸色微沉,玉也般映着雪山泠泠的光。
“这可不是女王挑衅你世外宗门,”伊柒笑嘻嘻地抱着胸,“这是昆仑宫,时隔三十年,要向幕后黑手九重天门,讨个公道。怎么,不可以吗?”
慕容筹沉默,也看一眼天空。
他知道紫微上人在。
如若没经过那多年禁锢,如若没被许平然伤了元气,他并不惧紫微上人,然而此刻,这天门上下,能够抗衡紫微的人,已经没有了。
早年在昆仑,紫微就是诸师兄弟中最惊才绝艳的一个,如今世事更替,他闲云野鹤多年,心无旁骛,功力必然更加精进,而其余所有人,为宗门事务和争权夺利牵绊,都已经在倒退。
就算其余所有人能留下女王等人,但如果让紫微折损了雪山唯一的继承人,那就是得不偿失。
“那你要怎样?”他打算听听景横波的条件,当然,如果要求交出凶手,那就大战一场吧。
昆仑和宗门多年恩怨,也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我要和桑天洗公平一战,一战定输赢。”景横波干脆地道,“不论生死。”
这下连裴枢都没料到,裴枢立即道:“不行!”
七杀纷纷嚷,“代表昆仑出战也轮不到你,我们先!”
众人神情都很紧张,景横波早已没有了明月心,实际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对方又对她的异能了如指掌,她要如何赢?
“车乱战么?”慕容泽微笑,“或者可以七战定输赢。”
“谁怕谁,来!”七杀气吞山河地捋袖。
景横波摆摆手,拦住了他们,慕容泽就是为了搅浑水,一旦一场变成七场,就算紫微上人下场,天门这边想赢都容易得很。
“信我,”她笑得媚意生花,“我能赢。”
她缓步上前,对着慕容泽微笑一礼,“昆仑宫门下弟子景横波,请天门少宗主慕容公子,赐教。”
四面白衣人微微骚动。
女王没有用女王身份,而是以昆仑宫门下身份,请战天门这一代宗主,这在世外宗门的规矩中,代表的是本派的尊严,无论如何不可拒绝。
慕容泽一旦拒绝,就再无资格继承宗主之位,甚至要被逐下雪山。
景横波来之前,早就问过这其中规矩。
慕容筹至此也无话可说,退后数步,让开场地。
生死仇敌,对望。
他给她带来了无数无法忘却的深刻伤害,她也曾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相顾无言,唯有恨意如这剑般直矗的雪峰,冰凉,沉默,直刺向天。
沉默里,景横波忽然笑了。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时微笑,这一笑,这山谷春景也似忽成黑白画卷,只留她笑意在天地间漫漶,过春春花发,过秋秋意满,越过寒冬,连雪也不似再冷,在晚霞中明媚燃烧。
所有人都听见她轻轻道:“慕容泽,当初,在翡翠边境山崖上,你推落马车中的我,我在你下腹戳的那一棒,伤都好了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伤位置很下呢,你还好吗?到现在还没成亲吗?有过女人吗?没有女人赶紧的,也和你父亲一样,早早生个私生子备用着,不然我怕你年纪越大伤势发作,这辈子绝后了,这天门,可怎么办?”
语气轻,字字却恶毒如刀,似惊雷。
慕容泽脸色大变。
慕容筹惊疑不定,冲前一步。
雪山长老弟子们,面面相觑。
就在这人心浮动的一霎,景横波动了。
她一闪就已经到了慕容泽面前,手一抬,掌间忽然啪一声,白光一闪。
那光芒亮到惊人,如白电忽降人间,旁观的人,都禁不住眼睛一闭,无法想象世上竟然有这么亮的光,更不要说被那光芒直射眼眸的慕容泽。
慕容泽虽然被那话刺得稍许失神,但并没有放弃警惕,景横波的神出鬼没他比谁都了解,早已有防备,景横波还没动,他已经开始后退,但对战中的后退,当然必须紧紧盯住对方,所以他不得不直视景横波。
然后他便觉得白光一闪,雪亮一束忽入眸瞳,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所有景物都消失不见,白光边缘,则是一片恐怖的黑。
他瞎了?
他瞎了!
这是什么东西,刹那让人失明?
他犹自镇定,犹自记住景横波扑来时的方位,衣袖狂卷,掌出如龙,准准地拍在景横波前胸位置。
触手似乎极硬,冰凉滑润,他唇角泛出一丝冷笑,景横波穿了护身宝甲又怎样?这一掌是绵掌,足以隔山打牛,透过一切防护,摧毁她的内脏。
我瞎,你死,大家公平。
他正要将掌力发出,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一个原本十分熟悉,此刻听来却无比令人恐惧的声音。
“天洗……此刻……我在……看着你。”
他如遭雷击。
母亲!
这声音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他便是做梦也不能忘记,那确实是母亲的声音。
这声音微微颤抖,听来空远,似乎说话的人,相隔在很远的地方。
是了,在另一个世界,在人人最畏惧的奈何桥彼岸。
那一抹阴魂,至今未散!
深爱他的母亲,在等着携他回归那永恒黑暗吗?
他的死期,终于到了吗?
那声音喘息着,又继续了一句。
“天洗……此刻你在哪里看着我?”
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眸,忽然想起当年,玉照广场上火马车,轰然撞上城墙,皇城烟花,灿烂满了眼眸。
彼时他在帝歌城内矮山之上,面对着皇城广场的方向。看着场上的士兵们打扫善后,将母亲的尸体装入布袋收殓。
对着那布袋,他静静酹一杯酒,然后,下山。
他从头到尾都在。
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去救母亲。
天意注定,他不做无谓的牺牲。
然而此刻,听见母亲微微森凉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寒意从心底渗出,瞬间冻结了血液经脉和体肤,他陷于人生最大的茫然和恐惧之中,短暂忘却了身周诸事。
只有死亡本身,能让人忘却死亡威胁。
然后他忽然听见轻微的“嗡”一声,掌下的那个东西被震动了。
他惊醒,立即撤手,然而终究是迟了。
天地忽然一凉,现一片蒙胧绿光,氤氲如春雨,淅淅沥沥罩了慕容泽一身。
而景横波则被他掌力的余力激飞出去,半空中无数人来接,有想要趁火打劫的雪山中人,也有裴枢七杀和耶律祁。
景横波在空中倒飞,隐约听见慕容泽一声惨叫,她唇角笑意一抹。
她赢了。
那白光是强光手电,刹那令慕容泽失明,没有见识过强光手电照眼的古人,要如何抗拒这强光和内心的恐慌?
此时再操纵录音笔,断续放出桑侗遗言,忽然听见死去的人说话,谁能不魂飞魄散?
她根本没打算和慕容泽你来我往打一场,他瞎了,她甚至将自己送了上去。
她的胸口,藏着宫胤送她的那块玉盒,女皇玉玺,龙家信物。
她记得当年帝歌事变,她曾摔过一次那盒子,那一刻绿光大作,周围的人都在其中瞬间死去。
此刻,当年一手操作帝歌事变的人,笼罩在帝歌那年的那一蓬绿光下。
这是因果,是循环,是报应,是轮回。
睁开眼看见分外蓝的天,雪山冲入眼帘,她知道底下就是湖水,可此刻万分疲倦,她只想在温柔的湖水中沉睡,将过往和过往中的宫胤,好好回想。
“哗啦。”一声,她落入湖中,湖水冰凉,她身子立即开始下沉。
忽然一只手拖住了她,将她拖到岸边,随即她落入一个怀抱。
她睁开眼,看见耶律祁微有焦灼的脸。
只是此刻的耶律祁看起来很有些奇怪,他的脸色很红,眼眸也发红,抱着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似乎在努力将她向外送,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以至于连脖颈都炸起青筋。
她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正要微笑安慰,耶律祁却猛地放开她,将她扶坐在草地上,匆匆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一裹,便立即退开。
他碰到自己外袍的时候,不知怎的,“哧啦”一声轻响,似乎里头的衣裳被撕裂了一块,耶律祁颤了颤,景横波却没在意。
景横波牙齿格格打着战,拢紧他的外袍坐在湖边,这才发现已经开始混战,慕容筹怀中抱着生死不知的慕容泽,脸色铁青,雪山长老们和七杀裴枢战成一团。
耶律祁匆匆走开,她以为他是要去助阵,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微微有些奇怪,正常时候他会先问问她情况如何的。
他转身的那一刻,景横波忽然觉得,好像看见他丝质的薄薄亵衣内,似乎有些什么颜色透出来……
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幸亏自己闪得快,慕容泽又失神了,最后的掌力没能完全发出来,她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气虚。
那边耶律祁已经加入了混战,景横波有点担心地站起身来,她觉得耶律祁的步子似乎有些不稳。
“宗主!”她大叫,“公平决战,生死不论。这是早说好的,你们现在算什么?”
“你那是公平决战吗?”慕容筹脸色铁青,“下作鬼蜮伎俩!”
“有说不允许用智吗?”景横波嗤笑,“要说不公平,我还不会武功呢,你还不是允许你武功高强的儿子和我决战?谁更不要脸?”
慕容筹森然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说了!”
景横波看看四周,微微有些奇怪,紫微上人怎么还没出现?
随即她目光落在耶律祁身上,和他对战的大概是一个雪山长老,趁他一次脚下浮动,忽然手势如鹰,猛然一抓一撕。
耶律祁闪身避开,动作却慢了一步,“哧啦”一声,衣襟拉开,胸腹间一道血痕。
慕容筹正厉声道:“……来人,速速将少宗主送到后山……”
他声音忽然一顿。
片刻之后,他身影一闪,出现在耶律祁面前。
他身后,慕容泽滚倒在地上,被天弃扶住。
看他亲自过来,那个长老更加卖力,出手更猛烈凶狠,耶律祁身形连闪,慕容筹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耶律祁的胸腹,却因为那长老和耶律祁对战激烈,两人转来转去,他始终看不清楚耶律祁身上的情形,不由自主也跟着转了好几圈。
景横波看得眼珠子都险些瞪了出来——这一幕有点滑稽,有点诡异,慕容筹这是怎么了?
身边人影一闪,她侧头,看见紫微上人。
没等她质问老家伙为何不帮手,紫微上人已经摇摇头,道:“这架,马上就要打不起来了。”
“什么意思?”
紫微上人没说话,那双比女子还明媚如秋水的眸子,忽然透一抹淡淡哀伤,低低道:“原来是这样……只是,她也不愿意结果是这样的吧……”
他叹息着,悄然转身,长长的紫袍无声拖曳在草地上,有几只白狐,从草丛里跳出来,遇见这熟悉的袍子和颜色,下意识地停住,瑟瑟等待。
紫微上人停下,看着脚底白狐,绿草紫花,这些场景似曾相识,或许不久之前,这草地,这花,这狐,都曾被那人抚过。
那人抚着这些美好的事物时,在想着什么?
不管在想什么,岁月终究如流水过,恩怨爱嗔是水里的游鱼,滑过生死的边界,不留痕迹。
他最终没有停留。
抬起脚,轻轻跨过。
……
那边,跟着转了好几圈的慕容筹,终于耐不住,一声“住手”,抬手粗暴地掀开了那长老。
耶律祁立即停手退后,微微喘息,不是因为脱力,而是脸红得不正常。
慕容筹目光盯住了他的胸腹间——几道爪痕之下,红色云纹清晰鲜亮。
他倒抽一口凉气,霍然抬头,盯住耶律祁。
耶律祁有些愕然地看着他,觉得他神色过于诡异,又退后一步。
他退后一步,慕容筹就上前一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耶律祁一惊,肩膀微微一动,慕容筹急声道:“孩子!”
这一声声音很大。
四周大家虽然在打架,但已经注意到这裏的诡异情形,都竖着耳朵听,此刻听见这一句,齐齐一呆,不由自主罢手。
连匆匆赶过来的景横波,都傻在了原地。
在地上喘息挣扎,满脸满身血迹模糊的慕容泽,浑身一僵。
此时那长老也终于看见了耶律祁胸腹部的云纹,随着他骇异的目光,众人纷纷看过去,然后,神色各自精彩。
雪山长老级别以上的人,自然都知道这红色云纹代表着什么,几位老者,当年还曾亲眼看见夫人如何在那尊贵的婴孩身上,亲自刺下这用雪山特殊质料才能绘就的特殊图腾。
有人在抽气,有人喃喃道:“天啊……”
有人低低道:“继承人图腾!”
有人唏嘘,“可惜夫人看不见这一幕了!”
耶律祁抬头,看一眼众人神情,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图腾,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退后一步。
“不……不……”他轻声道,原本火红的脸色,霍然转为苍白。
不,不要。
不要这么残忍的真相,不要这么嘲讽的命运,不要在一切尘埃落定不可挽回之后,面对人间至惨至悲至无奈。
景横波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到此时,谁都能看出怎么回事了。
她心中也是一片混乱一片冰凉,一声“天啊……”喃喃逸出咽喉,却发现声音干哑不能听,喉咙痛得要命。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所有人都停了手,所有人都呆呆看着耶律祁,耶律祁呆呆看着所有人,不远处,慕容泽忽然发出一声惨厉而不甘的嘶嚎。
这一声宛如惊破噩梦的巨锤,惊得所有人都一颤,慕容筹上前一步,耶律祁立即退了一步。
这一步竟然退得踉跄。
景横波忽然冲上去,一把拉住耶律祁,转身就走,“好了,就这样了,耶律,我们走,走!”
“好……走,走。”耶律祁立即随她转身,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慕容筹轻声道:“孩子……”
耶律祁浑身一抖。
轻轻一声,如巨剑劈下,刹那间宇宙裂开,时光倒流,回到蒙国那流血飞雪的一夜。
回到那夜明月下落霜的屋瓦之上,那个女子在自己面前轻轻倒下。
她倒下时,也如这男人一般看着他,在后背重重接触屋瓦时,她在呓语,宛如身在梦境,眼神却清醒而苦痛,在他眸中灼烧。
到此刻他终于听清了那句话是什么。
“孩子,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母亲。
喉间忽然一甜,一口血涌上,他死命忍住,仰起头,似见天际雪峰,轰然压下。
自幼知道自己是弃儿,多少年午夜梦回时,也曾幻想过如何与父母重逢,如何见父亲庄肃,母亲慈爱,想过届时自己该如何应对,是冷面相对问个究竟为何要抛下自己,还是不可拖延立即扑入他们怀中,想了无数次没有结果,总是唏嘘着沉入梦境,在梦中对自己一遍遍说,有缘终见,无缘便罢,人生里多少求不得,守住此刻身边人便好。
到头来,有缘,却是生死缘。
到头来,什么都遇不上,求不得,守不住。
到头来相见不识,反目成仇,自己的剑尖,刺入血脉相连那人的心口。
那夜的剑光,那夜的血,在此刻飞旋重来,绞入肺腑,创口深重,一生难复。
他忽然失去了力气,任景横波拖着自己行走,忽然一个踉跄,脚下踢到一个罐子。
他浑浑噩噩地低头,身边景横波“啊”一声,扑过去要挡住那罐子。
但已经迟了,他已经看清楚了。
那是许平然的骨灰罐,先前景横波和慕容泽对战时,放在一边,不知何时在混战中,踢入到了场中。
耶律祁定定地看着那罐子。
青色的瓷面光泽幽幽,似这命运给他的一个冷眼。
风穿过胸膛,透体生凉,比剑还凉。
他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猛地扑跪于地,抱住了那个冰冷的罐子。
他额头死死抵在那罐子上,罐子滑凉,冷意直入心底。那罐子在他掌心和额下辗转辗转,将一地芳草碾碎,将额头碾一抹深红,青瓷上血色殷殷,滴入草丛。
他在草地上蜷缩成一团,仿若婴儿在母体内的姿势,仿佛这样便能抵受住这命运的伤害,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冰凉巨大的痛苦,在怀中用血肉焐化。
他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似连冰湖雪峰都似在战栗呜咽,天地间生出巨大的压抑力量,要将这苦痛和悲愤压入黄泉三丈。
景横波立在他身后三尺之地,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仰面向天,热泪滚滚而下。
苍天,你既降生命,何故折磨!
身边,一个雪山长老,忽然上前一步,对慕容筹道:“宗主,今日大典,宜紧急停止,我天门真正继承人既然出现,传承大事应另行商榷……”
景横波一巴掌就把他打进了旁边冰湖。
这时候说这些,要耶律祁如何接受!
耶律祁忽然站起来,抱着沾满泥土青草和血迹的罐子,踉跄冲了出去。
他速度如风,一眨眼便越过了草地,景横波要追,却被伊柒一把拉住。
这平时嬉笑自如的男子,此刻也神情严肃,对她轻轻摇头。
景横波闭上眼,一任风中落热泪两行。
冰湖里雪山倒影似要将人夹于其中。此刻这天地如此大却又如此狭窄。
容得下人间万物,容不下一腔热血,容得下山川河流,容不下一怀期待。天意的车轮一轮轮滚滚碾过,那些年华与美满,断裂顷刻,深雪长埋。
……
“少宗主,我们该去哪里?”
“别叫我少宗主了……没听见少宗主已经换人了吗……”
“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少宗主。”
“呵呵,天弃,名为弃而不弃,这时候,我爹都弃了我,你却不弃。你放心,你的愿望,我一定帮你达成。”
“多谢少宗主,不过少宗主何必这么匆忙地离开雪山?宗主并没有说什么啊……”
“还需要说什么吗?那群老家伙最重身份传承,耶律祁是他和许平然的儿子,而我只是外室之子,身份就比不上。更不要说我在那该死的暗器之下受了重伤,还有景横波挑拨离间说我不能人道无法传承烟火了……他们如何还会要我这个继承人!他们现在满雪山地找耶律祁,难道我要等耶律祁被找回来杀了我吗?”
“那……公子,咱们该去哪里?”
“……我提早离开,就是为了将我的异人军带出来,这是我东山再起的力量,不能有失。雪山周围已经不能呆了,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那地方,还要能藏住我的异人军,我要在那里积蓄力量,迟早有一天,把今天的帐和景横波,好好算一算……”
“对了,公子,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您说,上元城黑水泽,怎么样?”
“上元城黑水泽?这不是女王起家之地吗?”
“是啊,但女王现在已经离开,也将横戟军主力带走了。之后上元城一直由夏紫蕊帮女王打理,如今夏紫蕊也死了,上元城暂时无主。您以前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去那里,一定没人猜得到!而且,上元城就连接着黑水泽,地方广大,也是养异兽的好地方,说不定还可以在那里扩充实力,那里您也熟悉,还可以借助十三太保的力量……”
“然也!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天弃,没想到你脑袋如此灵光!那就去上元,等到了上元,安定下来,我就给你施术。”
“谢公子!”
……
铁骑在玳瑁大地上奔行,整个地平线黑压压一条,深黄色的烟尘,直卷上云霄。
女王深红旗帜在最前方飞卷。
时隔一年再度回到玳瑁,景横波却没有心思欣赏玳瑁的变化。她刚远道而归——从雪山上下来,去了普甘一趟。
当初,那个无比坑爹的锦衣人,在坑了她无数次后,离开前曾给她留下一句话。
“此次回国,曾经过某座雪山,遇见了颇为有趣的事,想来你会感兴趣。不过本王从来不无故对人示好,且将此事留存。将来你若逢上生死为难,无法自决之事,可前往普甘阿隆庙,跪上三天三夜,自有助益。”
当年她一笑了之,心想自己能有什么生死为难,不能解决的事?自己不能解决,他一个异国亲王就能解决了?然而命运推转,到头来,在绝境的死胡同里,她不能不去碰运气,试一试。
如果能依此找到宫胤,便是跪上一辈子又何妨?
远涉普甘,费尽周折,找到那个阿隆庙,原以为是着名的庙,谁知道根本就是乡野间几乎无人知道的庙,匾额都险些被人拆了当柴烧,供奉的居然不是任何人类神仙,而是一只狗。据说是只义犬。
她灰头土脸找到那座庙,看见那“神像”时,恨不得牵只藏獒去东堂,宁可让文臻当寡妇,也要当场咬死那货。
但骂了半个时辰后,她还是在那个脏兮兮的蒲团上,跪足了三天三夜。
一开始还好好跪着,因为她记得以前看过的段子,有些蒲团下有机关,用力和时辰到了,才能打开机关云云。后来累极了,第三天晚上,她跪着跪着,一个翻身睡过去了,那蒲团夹在两个破柱子中间,她一翻身,撞到柱子,啪嗒一声,上头掉下一个纸包,扑了她一头一脸的灰,险些咳嗽得呛死。
看看纸包,再看看那歪歪斜斜的柱子,她又想去牵藏獒了。
那东西就在柱子上搁着,随随便便一撞就下来了,他偏要她跪足三天,她受思维定式影响,竟也想不到去摇摇柱子。
这人是什么东西变的?时时刻刻坑得人两眼发直。
默默咽下一口血,她打开纸包,里头还是一张纸条,这回她警惕地放得远远的,生怕再被害瘫痪一回。纸条这回没手脚,上头只有寥寥一行字。
“明月心,菩提骨,金刚血。救天下一切生死。”
她对着这张纸条茫然不解。明月心她知道,原是她修炼的功法,已经给了宫胤。但菩提骨和金刚血,是什么?
这纸条给裴枢看过,裴枢也不明白,给七杀看过,七杀互看一眼,神色颇有些古怪,都摇头说菩提骨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得天生佛性者自焚所得的遗骨,这到哪里去寻?而武杉高唱着“阿弥陀佛”,从她面前走过。
景横波也没多想,将纸条揣起,这是一条线索。锦衣人虽然无耻,但还不至于欺骗她,这其中的两样东西,就慢慢找吧。
从普甘回来,就接到了玳瑁上元的急报,称上元城百姓近日来连续遭受不明怪物攻击,死伤惨重,而且死状甚惨,更重要的是,有些尸体似乎还能传染疫病,现在上元百姓人人自危。
玳瑁是景横波起家之地,自然重视,何况“不明怪物”让她警惕。当日她从雪山上,谈听过到慕容泽擅长改造人体,他手下有一批怪人,回雪山后,又将许平然没能带走的,以及没能实验成功的一批异人归于自己麾下。当日耶律祁身世揭穿,众人心神震动,慕容泽倒也决断,早早逃走,她当时挂心耶律祁,也顾不上追杀慕容泽。
她在雪山上呆了几天,最后得知耶律祁隐入雪山深处,一时不打算出来。她明白此时耶律祁心情,也不打算勉强,反正雪山现在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他们唯一的继承人,就让耶律祁先一个人静一静,期待他早日放开。
如果慕容泽在上元,那就在她的起家之地,将这最后的恩怨了结吧。
她在路上,听说了慕容泽异人军的组成和类型后,当即下令,上元城内城百姓立即悄悄撤离上元城。
天快黑的时候,她的车队先一步抵达了上元,没有理会在城门口守候迎接的城主和当地官员,直接往内城方向而去。
内城百姓在悄悄撤离,近些日子,上元百姓的伤亡,也主要发生在上元宫附近和内城。
百姓在黑暗中来来去去,无人注意景横波不起眼的车马。景横波掀开车帘,看着一别多日的上元城,虽已入夜,依旧能看出繁华依旧,灯市花如昼。
可惜今日之后,这繁华,或许便将归于尘土。
风中有股淡淡的腥气,隐约有怪声传过宫墙,似乎上元宫后的黑水泽,也有异兽骚动。
景横波微微皱起眉,没想明白,慕容泽既然带着怪物大军逃到这裏,应该想着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和她一战,行事应该很是隐秘才对,怎么这么高调,这么快就被发现?
但这样最好,否则以大荒之大,他若往哪里一藏,真的很难找到,等到他羽翼丰满,又是一场麻烦。
她凝视着面前的上元宫墙,心想人要想灭亡,必定先疯狂,既然他疯狂地选择了上元宫,那正好,她就陪着他最后疯一回吧。
上元宫门轧轧开启,她摆开仪仗,入宫。
宫中的内侍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她之前已经下令这些人赶紧离开,现在整个上元宫空空荡荡,只余她的脚步声,在青石通道上回荡。
当然,还有同样的脚步声,在地下相同的位置,回荡。
景横波在通道上慢慢行走,她今夜,就是亲身为诱饵。上元城的动静,瞒不过慕容泽,如果她不进来,慕容泽就会走,但只要她在,慕容泽就不会放弃希望,他会用尽他全部力量,将她留在上元宫中。
为了让慕容泽放心,她身边一个人没有。
她只需要引出慕容泽,让他指挥着他全部的异人军对她进行猛攻,进入机关控制范围,再抽身离开便好。
只是,慕容泽为何还没出现?
而此刻,七杀和裴枢,在地底,走向那座铜门。
按照耶律祁教过的办法,七杀推开那道铜门后,便看见了那满了整座大殿的机关,彷如洪荒巨兽的骨架,在暗色中闪耀着银白的光。
一时连惊叹声都无,连七杀都被这举世无双的巨大机关惊住,久久不能言语。
伊柒看了看里头的设置,咂咂嘴,道:“不能全都进去,里头机关太密太复杂,最多进去两个人,一个人最好。”又指了指最裏面模糊闪烁的一点红光,“那里应该是总枢纽,按下就好。”
“我去。”裴枢语气很决断干脆。
伊柒想了想,没反对,又叮嘱他,“按照我们教你的办法慢慢进入,一旦接到女王信号,按钮按下,必须在半柱香时间内迅速撤出,否则那垮塌的机关,会首先将你压死。”
“假如按下按钮,想要半途停止呢?”裴枢随口问。
“劝你千万别做这傻事,”伊柒难得严肃地道,“没有半途停止的按钮,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强力将红色按钮扳回,这会导致机关逆行,后果……还是会被压死。”
“放心。”裴枢抽剑,拿着一卷用来防止触动小机关的金线,步入机关殿内。
……
幽暗的大殿里,回荡着慕容泽急促的喘息。天弃端着一碗药,放在榻边,将他扶起,喂他喝药。
慕容泽喝了几口,摇摇头推开碗,天弃劝他,“公子,这是王宫珍藏的伤药,您还是多喝点吧。”
“……我觉得这药不大有效……”慕容泽喘息着道,“伤势没有好转,最近听力好像还出了问题,这声音忽远忽近的……天弃,那些异人军还安分吗?可不要让它们出了黑水泽,被人发现……”
“公子放心。”天弃道,“都好好在黑水泽獃着呢。上元宫一直封闭着,没什么人,我装神弄鬼把几个看守的老宫人都吓走了,咱们在这裏,安全着呢。”
“是吗……”慕容泽半闭着眼睛,胸口起伏,忽然道,“这药汤气味好淡……”
“许是药量少了。”天弃端起碗闻了闻,笑道,“我再熬一碗。”
忽然他抬头,看向外面,前方殿外台阶上,模糊一道黑影。
天弃浑身一僵,慢慢放下药碗。
慕容泽也似有所觉,霍然抬头,眯眼看了半晌后,厉声道:“景横波!”
景横波立在殿口,打量着他的气色和桌上的药碗,冷笑一声道:“竟然还没死,好遗憾。”
“那是因为要等你一起死。”慕容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坐起身,天弃扶着他下了床,他站定在殿内,深吸一口气,忽然撮唇,发出一声厉啸。
这声音十分怪异,听得人心头翻滚烦恶欲呕,景横波和天弃都脸色一变,知道这是慕容泽独有的控制召唤异人怪物的啸声。
如果没有他的控制,这些怪物一旦散入大荒境内,后果不堪设想。
随着啸声,整座上元宫都似在轰然作鸣,远远近近,各种奇异而难听的声音此起彼伏,将这夜惊动如沸腾的粥锅,怪叫声里,踏地声同时响起,从四面八方滚滚向大殿而来。
景横波静默不动,一直等到四周腥气扑鼻,黑暗中大殿四面出现无数高高矮矮的黑影,闪烁着一片片幽绿紫蓝的暗光,才退后一步,啪地放出了一串烟花。
“召唤你的大军么?”慕容泽冷笑,“不过是陪葬更多人而已!”
地下,守在暗门处的七杀急急将消息传递,“发信号了!”
“少帅!”伊柒对已经排除联动机关,在按钮下等待的裴枢打手势,“可以开始了!”
裴枢毫不犹豫,按下按钮。
银白的机关骨架开始轧轧运动,裴枢立即向外走。
地面上,景横波算算距离,看一眼对面两人,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这一着,让慕容泽和天弃都一愣,慕容泽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忽觉脚下一阵震动,那种震动如此剧烈又如此庞大,以至于他感觉范围广阔,以为地震了,随即他反应过来,惊道:“地下有机关!”
一瞬间他脸色死灰,景横波敢孤身前来,等他召唤了所有的异人军再走,就自然有把握,这机关,能够留下他和他的所有力量!
前方,只剩下景横波的背影,她走得决断,连头也不回。
“公子,我扶你出去!”天弃冲过来。
“是吗?好啊!”慕容泽忽然一声大笑,大笑声里,他一把掐住了天弃的咽喉。手臂顶入天弃胁下,一柄雪亮的匕首,横在了他的后腰。
天弃脸色一变,却忍住了没发声,只低声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景横波听见笑声,下意识回头,正看见这一幕,她略有些愕然,随即轻笑一声。
不过是死到临头,自相残杀罢了。
那些怪物已经逼近阶下,气息咻咻,腥臭扑鼻,放眼望去,有的半人半兽,有人身体如蛇,有人周身鳞片,有人皮肤腥绿,有人眼球凸出垂挂,有人肌体奇长拖曳……更多的不能称之为人,灰白泛绿,猩红腻黄,一堆堆的疙瘩,一摊摊的粘液,一坨坨地蠕动,地面上一道道各种颜色的痕迹,那是皮肤腐烂和毒液瞬间侵蚀的结果……景横波不止一次看过这种东西,然而此刻一次性看见这么多,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泛恶心,恨不得立即冲出这可怕的包围圈,多一分钟,都能让人发疯。
然而殿内的对话,还是飘入了她耳中。
“我干什么?我杀内奸啊!”
“公子!你疯了!”
“呀,为什么我此刻听不清楚你的话,也闻不见那些东西的气味呢?”慕容泽格格怪笑,“我中了那暗器的伤,可是听力嗅觉并没有问题,为什么喝了你的药之后,不仅伤势更重,还渐渐听不见闻不到了,连这些东西就在附近,也不知道呢?”
“公子,你别冤枉我,这是药力效果不成。”
“你和我说这些东西好好呆在黑水泽,可明明它们就在这上元宫咆哮游走,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景横波是为什么这么快到这裏了呢?是有人故意放出异兽军,引她前来吧?”
“我可没忘记,是你不离不弃跟随着我,是你建议我来上元宫躲避风头呢!”
景横波霍然回首。一霎间看见天弃昂着头,眼底一片浓重的悲哀。
脚下震动越烈,那些已经半失去神智的怪物浑然未觉,犹自逼近,慕容泽却在狂笑,斜眼觑着景横波。
“陛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安排下的内奸,忠心耿耿的部属,怎么好像却向着你呢?你这机关一毁,好像会牵连一个对你有功的无辜属下哦?”
“公子你可不要冤枉我。”天弃摇头,“我对您忠心耿耿,陪您到现在,现在还是愿意陪您去死,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正因为你这反应,你才是双重间谍。”慕容泽咳嗽着笑,“如果你真的是我的人,此刻正好顺手推舟,向景横波告饶,以她那假惺惺性子,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却宁可陪我一起死,我待你又不是恩重如山,你至于这样恶心吗你!”
天弃默然,转过头去。
景横波盯着他,一霎间也明白了。
他是间谍,却是双面间谍。他留在慕容泽身边,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现在的最后必死一击。
她眼底忽然生出灼灼光辉——如果天弃不是内奸,那么宫胤,宫胤……如果一切都在宫胤算中,如果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告诉我,你是谁的内应?宫胤?”慕容泽大笑,笑出唇边鲜血,“啊,真是不可思议。原来到头来,一直被算计的人,是我!”他狠狠呸掉一口鲜血,不断喘息,“好,宫胤!你厉害,还是你厉害!草灰蛇线,伏延千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安排了这颗棋子,到头来我竟自搬石头自砸脚!”
天弃默然扭头不语,大殿隆隆震动,不断有尘灰断木滚滚而下,扑了两人一头一脸,两人都一动不动。景横波已经听见身后怪物们沉重的喘息声,腥臭味道逼得人无法呼吸。
必须要赶紧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甘心这样做!”慕容泽大呼。
天弃忽然转过头,盯着慕容泽,轻轻说了一句话,景横波只隐约看见他口型,但慕容泽立即呆了。
趁着他这一呆,景横波猛地闪入了殿中!
她不能现在离开,她要救天弃,不仅仅是因为不能辜负他的帮助和忠心,还因为宫胤的生死,只有他最清楚!
慕容泽一转眼看见她果然进来,笑得更加疯狂,“你果然要救他!想救?那救连我一起救!”他勒紧了天弃的脖子,向景横波冲去。地下咔嚓一声,裂开一个大洞,景横波险些落入洞中,她掠上丹陛,刚刚站稳,砰一声,丹陛四分五裂。她刚刚躲开一截铜鹤的尖嘴,头顶“嘎”一声裂响,半截梁柱碎裂,擦着她耳畔,斜斜支在地上。
那些怪物悍不畏死,一批批被乱石砸倒,犹自源源不断涌入殿中,哗啦一声响,一条暗绿色的不知道算蛇还是人的东西,滑上那半截斜架的断梁,舌尖一伸,卷向景横波颈项,舌尖上滴落暗黄色的粘液,腥气弥漫。
景横波正伸手去抓慕容泽和天弃,慕容泽推着天弃往宝座屏风后躲,眼看要能抓到天弃的腰带,却听见身后嘶嘶响,来不及思考,猛地一偏头,一个背摔,感觉入手的东西滑腻恶心,随即啪一声,一道绿影从她肩头滑过,在地上摔成两截。
她再次扑向屏风后,一道沉重风声当头响起,她闪身而过,一脚蹬在那怪物背心,将那沉重的身体蹬翻在地,恰在此时,一截屋顶被震落,轰然一声将那怪人压在石下,她百忙中看了一眼那眼珠凸出的脸,依稀认出那是成孤漠。
来不及感叹唏嘘,四面都是怪物,身下大殿迅速崩塌,她心急如焚,不敢发信号让机关停止,她知道机关一旦开启,再想停止是不可能的事,只能迅速抢救出天弃。
她在废墟和恶斗中闪避,飞石和攻击,越来越急。
……
地下,守在入口的陆迩在飞奔,“不好了,大|波没有立即出来!”
伊柒大惊失色,机关启动,倾毁只是顷刻,还有慕容泽在,还有那么多异兽在,景横波没有及时出来,那就是死路!
“停,停下机关啊!”司思尖叫。
“闭嘴!”伊柒大叫。急急回头看机关大殿。
机关一旦开启,不能停止,强硬阻止,只会令人送命。这话不能让裴枢听见,他一定会强力阻止的!
“再看看出来没有!”伊柒算着时间,心急如焚。再不出来一定会出事!
“没有!”
殿内,裴枢已经走到一半,忽然停住,然后转身。
“别——”伊柒的叫声,被他抛在身后。
裴枢几步跨回红色按钮处,毫不犹豫,伸手猛力一掰。
伊柒“啊”一声,猛地捂住了眼睛。武杉在他身边,轻轻地宣着佛号。
满殿机关猛地一阵震动。红色按钮按下容易,往回扳却万分艰难,裴枢这样的内力,都不得不双手用上,使尽全身力气,慢慢向外拉。
一阵怪异的咔咔声响响起。
“小心!”伊柒失声大叫。
“嚓。”一声微响,一道银光,不知从何处忽然蹿出,光环一旋,逼近裴枢。
……
景横波已经快要绝望。
地面已经全是裂洞,屋顶在不断坠落,梁柱全部歪倒,危危险险几乎将整个大殿架满,她在其中腾挪已经很难,不要说还有无穷无尽的怪物,凭借灵活的身躯,防不胜防地忽然出现,对她一波波攻击,她身上已经有了伤口,幸亏运气好,遇上都是没毒的。而慕容泽藉着这时机,已经挟持着天弃,即将奔出大殿。
大殿外地面却在塌陷,地面张开乌黑大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生物,无数怪物嘶吼着,卷入越来越大的洞中不见。慕容泽扯着天弃刚刚连滚带爬出殿,便一个踉跄,滑入坑中。
殿中轰隆一响,人影一闪,景横波狼狈地出现,她藉着最后一根主梁断落倒下时机,闪过了一波猛烈攻击,从梁柱下的缝隙里,闪了出来。
可是她冲得太快,也没顾到脚下,身子一倾,也已经跌向黑洞之中!
黑洞之下,有群兽,有敌人,有足可将人碾碎的巨大机关!
……
裴枢看见了那光环。有那么一瞬间,他手臂动了动,他还来得及避让。可是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景横波的尖叫声。
这感觉让他心中一颤,猛地咬住了牙,没有动。
“唰。”银光一闪而过,带起一蓬深红,深红光影里,一截手臂齐肘而断,飞起在半空中,转眼被沉落的另一道光,斩成粉碎。
空中簌簌下了一阵血雨,银白机关骨架皆成红色。
血雨里裴枢脸色苍白,却一声不发。剩下的那只手,犹自缓缓压动按钮。
他看见陆迩再次奔回,虽然这回不再大声,但脸色焦急,显然景横波状况不好,而七杀其余几人,都已经奔上去援救。
身后又一阵轧轧震动之声,比刚才更猛更烈,那些机关仿佛被触怒,裴枢甚至感觉到那些钢刀在排列,箭头在攒簇,链条在拉动,巨板在一层层叠加……
刚才只是警告,下一次触动,才是真正的死亡之罚。
裴枢没有动。
失去一条手臂,和失去一条命,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这崩天毁地的机关,不能崩毁她的性命,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
留在门口接应的只剩下了伊柒和武杉,伊柒回首看见裴枢断臂一幕,看见机关犹自运作,脸色瞬间白了。然后他道:“老五,你赶紧上去帮兄弟们。我在这守着。”
一直低头念佛号的武杉抬起头,此刻他眼神湛湛光辉,面色清明如玉。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小七,师傅说我天生佛骨,菩提之心,你们总不信。”
“行,行,现在信了。”伊柒焦躁地催促,“信了你该上去了吧?去吧去吧。”
“我走了,然后你进去替换裴枢?”武杉撇撇嘴,忽然抬手一点。
伊柒张着嘴,僵住。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武杉抬手轻轻敲敲他脑袋,“小七,老五去证金光大道,立地成佛了。这是喜事,不要这德行看着我,阿弥陀佛。”
他不去看伊柒眼神,微笑着,走入殿中,月白长袍飘飘而起,殿内淡淡银彩里,他背影如仙如圣似生光。
伊柒张着嘴,不能言不能动,却有眼泪,滚滚顺脸颊落下来。
……
地面的黑洞越来越大,如永不能饱足的怪物,将无数宫殿倾倒翻入,巨大的建筑群连同那些渺小的怪物一同被卷入吞噬,奔上地面的七杀,绝望地发现眼前片片倾塌,烟尘漫漫,已经没有了可以立足的地方,一时连景横波在哪里都找不到。
而此时景横波在黑洞之内,不断地斩杀不断地踩着那些尸体闪避向上,洞还在不断崩塌,她逆着地势拼命向上爬,然而上头还有无数重物,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次次劳而无功后,她的力气也将耗尽,抬起头,却有大如足球场的黑影,似梦魇一般覆盖下来……
……
武杉走得很快,一眨眼就进入了殿内,一抬手就推开了裴枢,再衣袖一挥,裴枢就被他挥出了殿外。
在那一片蓄势的机关隆隆响声里,他抓住了机关总钮,平静地转身,对一直睁大眼看他的伊柒,和正挣扎起身的裴枢笑了笑。
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他身上忽然起了火。
一星白亮得异常的火焰,仿佛从他体内生起,转眼将他包围,那火焰焰心雪白,微有金光,大片闪烁时,如同佛光里生出圣心莲,在整座大殿中盛开,光芒所及,群魔辟易。
烈火焚身极其痛苦,然而火焰里武杉面容洁白如玉,毫无扭曲,熠熠生光,他似沐浴在风中水里,洗涤尽这人间尘埃红尘牵绊,还一身本质洁白。
这火形质奇异,也燃烧极快,武杉的身影被火包裹只是刹那,转眼便消失。连那火也一卷而去,似云飞升而去。只留下一股淡淡清香,地面噼噼啪啪落了几颗晶莹的珍珠状物体。
与此同时,机关恐怖的隆隆作响之声,停住。
一场剧烈燃烧,将开启机关固定住,崩毁,停在了此刻。
殿内,余香袅袅,佛骨微光。
殿外,裴枢和伊柒,伏倒于尘埃。
……
这一霎景横波已经闭目,等待着死亡。
到如今也无痛悔也无怨,只想着,如果宫胤还活着,他会不会后悔?这一生总在错失放弃,什么时候能抓紧有限的人生?
耳边嘶吼咆哮,恍如末日。
就这样也罢。
忽然天地一静,她直觉不对,一低头,感觉到虽然黑洞还在滚滚陷入怪物和建筑,但地下那种仿若洪荒怪兽巨吼的动静,瞬间消失。她立即振作最后的力气,斜身向前一闪。
“轰。”一声,半座宫殿倒在了她的脚后跟半米之处,而她撞入一人怀中,抬头一看是山舞,身后还有司思等人。
“停住了!”山舞等人都在欢呼。
景横波只觉得无比疲倦,靠在山舞的手臂上,被他拖到了安全地带,没多久,戚逸找到了天弃,带了上来,他脑袋被砸肿,昏迷不醒,好在性命无忧。幸亏他轻功超卓,落入黑洞后和景横波一样,一边杀怪物一边踩着怪物尸体向上爬,附在了黑洞的边缘,至于慕容泽,毕竟重伤未愈,又被天弃暗害,冲出大殿落入黑洞后,便翻滚入了最深的地底,到如今,只怕连尸骨,都已经被压成粉末,和泥土同腐……
精疲力尽的几个人相互依偎着,坐在破碎的广场边缘,看那些宫殿被踏平,地面被扯碎,怪物被吞噬,鲜血和泥土的洪流里,穹顶拱门被一寸寸扯下,宫阙千层,人间万象,繁华锦绣,无尽雄心,都化了土……
三七三年冬,上元宫毁。
……
这一年的冬,是多事之冬。萧瑟之冬,收获与失去并行之冬。
这一年景横波游走大荒,战无不胜,收拢了各族王权,击败了许平然,揪出了铁星泽,令天门势颓,扫清了遗祸无穷的异人军队。
这一年,景横波在蒙国失去耶律询如和孟破天,在琉璃沼泽失去宫胤,在沉铁失去紫蕊,在雪山失去耶律祁,最后在玳瑁,看见裴枢的断臂,和武杉的遗骨。
打击纷至沓来,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她因此倒下,保胎三个月。
女王从此沉默了许多,玉照宫寂寂宫廷,拖曳着她层层裙裾,缓步而过,时光如梦。
三个月后,她给紫微上人的信,获得了回复。信中,附着两个小瓶,一个装着武杉遗骨,一个装着鲜红的血液。
景横波去信,询问明月血、金刚心,和菩提骨。
菩提心也叫菩提骨,是指天生佛性者自焚后的遗骨,这本是绝无可能的事,高僧或许会坐化,却不会选择自焚,遗骨也绝不会流落他人之手。
紫微和七杀自然知道,伪和尚武杉其实是个真和尚,天生佛性,历练红尘一遭后,必成正果。只是谁又甘心他那样的结局。
景横波也万万没想到,那色|色的,总爱窥她胸的伪和尚,最后竟真的为她选择了牺牲。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有的人青灯古佛,依旧贪嗔之心未断;有的人遍染红尘,却持一盏慈悲心灯。
明心见性,身在红尘,触及五味,却不染尘埃,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佛骨。
金刚心,则是金刚心拥有者的心间血。
耶律祁来了一封信,告诉她,紫微上人将信转给了他,当日他去姐姐榻前,将这事说了一遍。
次日,耶律询如逝世,去时神态安详,唇角含笑,放在一边的手抬起,轻轻搁在心上。
耶律祁说,他明白了姐姐的意思。耶律祁说,那般明亮灿然的姐姐,必然不愿意一生苟延残喘毫无知觉地活,她活得痛快,走得决然,这是她的抉择,他必将尊重。
送上金刚心间血,成全一片痴心情爱。而明月心,属于景横波,早已留给了宫胤。
彼时,景横波对一窗深雪,握紧了手中的小瓶,瓶身滑润,似一颗晶莹剔透琉璃心。
透过纷扬飞雪,似见碧蓝天穹,那一片蓝如深海,埋葬恩怨爱憎,铺陈人间画卷,只差最后一笔,等待完满却不圆满的了结。
那个了结,叫宿命。
她相信。
那个她所寻找等待的人,必不能离开她的沧海之中,天涯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