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走越荒凉,一眼望去,到处是茫茫黄土荒原,人烟廖廖的村子,似乎果真是在往边界靠。而楚幕连告诉她,翻过这片荒漠,再翻过几重山,就能看见北海。
她一路没有吭声,总是躺着或靠着,敛眉垂目。她看不到这些,感觉不到回家的喜悦。对她来说,莲绱是个陌生的地方,而她一直以为,她活不过这个春天。
“来,我们先在这里歇一晚。”楚幕连跳下马车,伸出手来扶她。
她扬起头,水眸不适应的眯了一下,然后才轻轻将手交给楚幕连,抱着孩子跳下马车。
他们的马车停在一个很荒破的村子里,楚幕连正拖着那条断腿一跛一跛走在前面,然后在一外墙破烂,院门老旧的农户前站定,敲门。
不大一会,便有个农妇出来应门,脸上带着笑,十分热情的走过来要帮映雪抱孩子。映雪躲闪了一下,没有给她。
农妇收回手,笑笑,没有丝毫见怪的带着他们进屋,而后为他们备茶。
“没事的,映雪,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没有恶意的。”楚幕连在旁边为她轻声解释,并道:“我跟她说我们是举家搬迁的北海人,所以她以为我们是夫妇。”
映雪望着他消瘦的脸,道:“楚幕连,难为你了。”
楚幕连眸光微闪,没有应她,却是道:“一路颠簸累了吧,去房里歇一觉,然后起来喝碗汤补补身子。她刚杀了头羊,正炖着呢……”
映雪心头一涩,张嘴道:“楚幕连,你应该为自己想想。”
楚幕连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云淡风轻道:“我本莲绱的执事,寻回绱女和白玉珠是我的使命,所以等任务完成,我会好好养伤继续护卫我们的莲绱。映雪,那里是一片净土,适合你和孩子的。”
“恩。”映雪不再说什么,轻轻房里走,而后等给孩子喂完奶,便将疲累的身子软软倚在床柱子上,眼神没有焦距的望着前方。
那个男人走了,西门走了,曲终人散了。
“姑娘,歇了吗?汤炖好了,快趁热喝了吧。”门外传来老妇的声音,带着最平实的关切。
映雪睫毛微颤,站起身去开门。
“姑娘应该还未坐完月子吧。”老妇笑着走进来,望望床上的小娃娃,道:“这段时间应该多补补身子,不然身子受不住,娃娃也没有奶水吃……”
映雪对她友好轻笑了一下,颔首道:“多谢大娘。”
农家盛汤用的餐具是大碗,没有用盅,故能清清楚楚看到汤里躺了不少肉,她握着筷子,对那几块肉蹙眉。
“先吃肉再喝汤,这样更补些。”老妇在旁边热情的喋喋不休,并将碗往映雪面前端了端:“这是大娘刚宰的养,炖了几个时辰,新鲜着呢。姑娘你快趁热吃,吃完好好睡一觉,明天好赶路,啊,大娘这就出去了,你慢慢吃。”
说完,果然往外走,并带上了门。
映雪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口,再细细嚼着。味道是挺鲜嫩的,带着补药的清香,看样子应该是楚幕连特意嘱咐大娘炖的。
她看看床上的孩子,笑了笑,而后静静吃着,将汤喝完。她不好好活着,小妩尘又怎么能健康长大呢。
喝完,她将空碗收拾了下,打算亲自给送回厨房去,却不想刚走出房门,便听到了一阵疯狂的叫喊声,以及大碗被摔在地上的碎裂声。
一听那声音她便知道是谁了,急急将空碗搁在了灶堂上,往妙手回春的房间走。一进门,就看到那老妇手足无措的对那一地羊汤心疼不已,却又不敢太靠近疯癫的妙手回春,只得跪在地上去拾那羊肉。
楚幕连跟着她的后脚进来的,眉一皱,袖子一挥,疯癫的妙手回春呆呆站在那里不再动。
“她在求死。”楚幕连肯定道,走上前将妙手回春抱回炕上,捏捏她的脉息,“她体内的毒素很重,但她自己懂得怎么去控制它,压制它,只是最近她脉息紊乱,时轻时重,似乎是她的心志所致,一个对人世已经产生厌倦的人就会生无所恋……”
映雪听着,想起了亚父,道:“没有人能救她吗?”
“不知道。”楚幕连道,将妙手回春的手塞回被子里,“她中的也是情毒,在她体内蛰伏很久了,我想她已没有多少命数。”
“也许有个人能救她。”映雪上前几步,望望妙手回春憔悴的脸,继续道:“也许亚父能救她,亚父说他在寻回春婆婆,想带着她隐居……”
“来不及了。”楚幕连很沉重的直言不讳,带着映雪去看妙手回春的眉心:“你瞧她眉心已经在发青,说明她自己在放任体内毒素流窜,而且她经常饿自己,或者不吃清淡饮食静养,我怕她撑不过十日。”
“她撑了这么久,为什么要放弃呢?”映雪为这个女子惋惜引憾。
“也许她是想明白了。”楚幕连不轻不重道,“她明白她终其一生都得不到她想要的了,所以彻底放弃。有的时候,死又何尝是一种解脱。”
映雪心头微惊,不曾想楚幕连会说出这句话,怔怔望着他。
楚幕连又道:“西门墨玄说让我们在此处等一个人,我想这个人就是你所说的亚父吧。”
“亚父?”
“楚相公……”两人正说着,门外陡然传来脚步声声,老妇带着个老者出现在门口,果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楚相公,他执意要找你……”
只见亚父脱去了一身火夫军装,着一身浅灰麻衣,发须花白,满脸风尘。他进门就道:“映雪,老夫可赶上你们了,赫连军正班师回朝,不得叶将军放行老夫差点出不得营来……”
“恩。”映雪自是惊喜,忙去为亚父倒凉茶解解渴,亚父接过,却是直直走向那土炕,轻轻唤了声:“回春?”
“亚父,她就是回春婆婆。”映雪与楚幕连对望一眼,站在身后为亚父做答:“回春婆婆被点了睡穴,所以一时半会不会醒。”
“老夫知道。”亚父很安静的站在炕边,瞧了妙手回春半晌,转过身来:“她太傻了,为一个没有心的人变成如此模样,实在是罪过罪过。”
“她可能不久于人世了。”楚幕连在旁边静静出声。
亚父眸中一痛,道:“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生一灭,都自有来去,只怪老夫当年不能破除执念,与她有了戏言。”
“何为戏言?”映雪不解,道:“回春婆婆说,她曾生下过一个孩子。”
“孩子?”亚亲朗朗大笑,捋须自若:“当年老夫年轻气盛,在练功之际不听师父教诲不小心闯入她的毒花谷,中了花毒。那时冷月高悬,茅屋一间,她执意拉老夫跪在月下对月誓盟,以做解花毒及出谷的条件。所以为出谷,老夫对她有了戏言,并无夫妻之实。”
“可是亚父明明说与回春婆婆有过短暂姻缘。”
亚父坦然一笑,身心清净:“老父这一生从未对女子许过誓言,与回春那几日的相处,叹为短暂姻缘。那时是老夫第一次下山见到女子,也由此给师门引来无尽麻烦。哎,老夫此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回春……”
“秦灏,是你吗?”炕上传来妙手回春沙哑的声音。
三人一惊,连忙转身,果然见到妙手回春醒了,正看着亚父。
亚父走过去,平稳道:“是我,回春。”
苗回春从被子里抽出那只皱巴巴的手,要来抓亚父的手,嘶哑道:“秦灏,你终于肯来看我一眼了,你知道吗?我做这些事,都是为了阻止你入道……咳,咳……我在毒花谷对你不好,那是因为我在乎你,如果我不用解药逼迫你月下誓盟,你就不会对我说一句誓言……”
亚父犹豫了一下,终是将手伸过来让她抓着,“我知道。”
只听回春又道:“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我错了,我为了一个无心的人,杀害你无辜师兄弟无数,自甘放纵,故意怀上别人的孩子,然后将那个孩子亲手杀死……呵呵,我越往下陷越不甘心,所以毁了我们苗家的衣钵,将情花毒用来害人,也导致自己在炼毒时中了情毒……到了晚年,我才知道自己活得有多么的寂寞……”
屋子内的三人静默,无声悲哀。
“我知道秦灏你不会爱我,也知道自己永远没有解药,所以我这些年不断装疯卖傻,不断害人,因为我想让世人跟我一样痛苦,我不甘心独守这份寂寞……你中的情毒……”
她指指映雪,大笑道:“就是我送给别人的,我非常痛快看到你早生华发,和我一样没有解药,哈哈,可是你是个傻子,别人这样对你,你居然还以怨抱恩,任我贱骂,救我的命……”
映雪敛眉,轻道:“你本有一身好医术,理该布医赠药行善救人,只是为情蒙蔽双眼,走了错路。我今日救你,是因为我不能见死不救,如果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一只小麋鹿,我也会救。”
“那么你不想知道当初是谁找我要的情花毒吗?”
“不想知道。”映雪微偏首,看向别处:“人之将死,即便有仇恨,也是落花已随流水去。”
“映雪!”楚幕连不喜欢她绝望低靡的语气,喊了她一声,“莫要这样说,你有救。”
“呵呵。”妙手回春对此凉凉一笑,坐起身子来,笑道:“好一个痴情种,可惜你永远救不了她呀!因为你永远不会是她心底的那个人!”
楚幕连脸色一白,没有再做声。
“回春,没有其他解药吗?”亚父对妙手回春的讥笑没有生气,淡淡的问着。
苗回春见亚父将注意力放她身上了,花白的眉梢一挑,“咯咯”笑出声:“秦灏,如果你答应娶我,我就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