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若是懂得明哲保身,当就坡下驴。
然而听闻那少年不服气道:“我不是小孩了,书都是我自己编的,评语也是我自己下的,与他人并无相干。这些故事,爷可曾在别处听过?”
陆二爷暗暗摇头,这少年意气轻狂,那位爷的一句话,无论是试探还是开脱,在他耳里想必都成了讥讽。眼风扫向包厢,那位爷眯着眼,斜倚在椅上摇着扇子,神情莫测。旁边的包厢倒是又恢复了淡然,紫袍公子端正庄重地坐着,面无表情。
《金鼓名将传》讲完,竟是无一人有走的意思。座下人已经紧着小先生尽快开讲《南海十六国记》。少年瞅了瞅屋顶天光,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便紧锣密鼓地讲起来。交趾、安南、暹罗、三宝陇、北婆罗洲、实叻……各国风物异闻拈手即来,时不时夹杂语音古怪奇特的蕃语打趣,乐得众人前仰后合。有人问道:“小先生,你真能讲蕃语?”少年笑眯眯的,得意道:“当然会!”场中一阵骚动,果然几人拥着一个褐肤厚唇宽鼻的矮个子站了起来。那人自称是暹罗商人,以暹罗语与少年言语,少年果然对答如流。暹罗商人翘着大拇指,以生涩官话道:“厉害!”座中一片轰然叫好,少年更是眉飞色舞,一双眼亮得如星辰般。
这一段《南海十六国记》讲完,又是近一个时辰。少年道了谢急急要走,众人却觉得意犹未尽,怂恿着少年再多讲些。老何自然巴不得茶客们多留会儿,也絮絮地劝那少年。
少年扬着手上米袋,急道:“天色已经黑了,米还在我这裏,爹爹回家看见冷锅冷灶的,定是要出来寻我了。”
茶客们笑道:“小先生,你在这裏多赚些银子,回去和你爹下馆子,可不是更好?”
少年急得直摇头:“爹爹不许我……”
有人突然大声道:“这样吧,小先生,再唱一段《十八摸》,我们大伙儿就放你走,如何?”
陆二爷大吃一惊,这《十八摸》时下最流行的粗俗段子?这涌金口的人,当真下作!青楼里的姑娘们唱唱也就罢了,竟让这小先生当着百千人之众来唱,可不是下流?
然而众人竟是一片应和之声,少年被困在场中,几乎就要哭出来,“我爹爹说,这个段子以后再不可以唱了……”
那人“哐”的一声,在茶桌上掷下一锭银子,高声道:“小先生,甭管你爹爹不爹爹的,再最后唱一遍,这一两银子就是你的!”
少年直直盯着那锭银子,眼睛亮了亮,细长泛白的指尖摩挲着怀中那个掉了漆的书箧,良久一咬唇,“好,一言为定。”
陆二爷老脸一红心中一荡,暗骂无耻无耻,自己这种风雅之人,怎能听这种下流|淫词?顿时坐如针毡,眼神却半分移不开那少年的一张脸。忽然觉得他那并不十分出众的容貌突然标致了起来,那淫艳之词从那张淡红小嘴裏吐出来,定是别有一番诱人情致啊……
一片喧闹声中,少年挽起双袖,从老何手中接过七件子,右手执两片大竹板,左手五片小竹板。打板声一起,叫好声连连。大竹打板抑扬顿挫,小竹打眼密如雨点。
陆二爷心道拿莲花落来唱十八摸,这倒还是头一遭听。
打板三巡,少年启唇唱道:“城西走马杨柳树,城东观花燕子窝。林子大有好多鸟呀,听我唱曲十八摸。”
“一摸摸上姐的手,十指尖尖细又柔。官家银子生了翅呀,淮堤十年无人修。”
“二摸摸上姐的眼,眼仁黑黑清又圆。龙王一朝发了威呀,万人凄凄离家园。”
“三摸摸上姐的鼻,鼻梁挺挺尖又直。鬻儿卖女心凄惨呀,朱门酒肉走得急。”
“四摸摸上姐的口,嘴儿红红赛丹蔻。二两银子卖了身呀,骨肉分离入青楼。”
……
陆二爷越听越是心惊,这哪里是秽词十八摸,分明是在说一年之前的那场淮河大水灾!藉着一个风尘女子之口诉说身世凄苦,到最后竟直指朝中户部、工部和吏部的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