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随着前几日扶桑使团入京,已经不言而喻。
这一次,扶桑来朝的使团足足有一千二百余人,分乘贡船九艘,自宁波四明驿溯甬江、钱塘江至杭州,再经大运河北达郢京,规模空前。而如高丽、琉球等的朝贡规模,一般也不过一两百人。正是因为这庞大的使团规模,原本定于七月的入朝日子,被推迟到了八月。
兵部车驾司迎接贡使抵达会同馆,礼部主客司员外郎、主事等官员早已候在馆中,校对勘合,清验贡物,严禁贡使随意出入会同馆。贡物山积,盔、铠、刀、枪、硫磺、玛瑙、水晶、苏木、牛皮、涂金装彩屏风、洒金厨子、描金粉匣、抹金木铫角盥、贴金扇子……礼部主客司忙得兵荒马乱,又临时调了许多人员过来清点审验、制作贡物清单。中土早年唐刀风靡一时,传至扶桑。后来天朝多使剑,以彰礼仪。而扶桑却把唐刀发扬光大,扶桑武士刀成为天下一绝。这次使团过来,仅腰刀便有九千四百二十七把、衮刀八百三十一把,真真令人咋舌。
左钧直这边,则仍是翻译扶桑国主所上表文,提交礼部审验,另外担任口译之职。
“扶桑国王臣织田表:臣闻太阳升天,无幽不烛;时雨沾地,无物不滋。矧大圣人明并曜英,恩均天泽,万方响化,四海归仁。钦闻天朝皇帝陛下,绍尧圣神,迈汤智勇,勘定弊乱,甚于建瓴,整顿干坤,易于反掌。启中兴之洪业,当太平之昌期。虽垂旒深居北阙至尊,而皇威远畅东滨之外。是以谨使僧海空、圭密、玄策、通事麻吕,仰观清光,复献方物。”
“左钧直,你怎么看织田这表文?”
左钧直前往礼部投疏,主客司中不见员外郎和主事,却见一名红衣常服束金钑花带的官员站在书案之前,拿着一支羊毫,饱蘸浓墨,在一封数尺来长的案卷上鈎点圈画。这人三十来岁年纪,听见左钧直进来,向她抬头一笑,风神秀彻。
左钧直悄眼见他面前孔雀补子绣金灿灿,更是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朝中文武官员,补子御定皆为彩绣纹样。御赐金绣的,除了公、侯、伯、驸马之外,便只有一个人了。
那便是礼部侍郎姜离,官居三品,传闻中的女帝裙下宠臣。
听说此前女帝同云中君退隐,姜离奉命离京陪送。也不知他是何时不声不响地回了郢京。朝贡之事,一向由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主持,此时姜离出现在这裏,倒是让左钧直颇觉诧异。
左钧直方要施礼,便听见他半点虚礼寒暄也无地问了这一句。
姜离这一问,左钧直心中反而有了底,老实答道:“下官斗胆以为,扶桑人有意做小伏低,实则心有不甘。”
姜离撩袍坐下,笑意温煦:“不必拘礼,详细说来听听。”
这个姜离姜大人的行事风格和诸多政绩,她向来十分欣赏。只是不知他为人如何。在她心中,姜离既然是女帝的佞幸宠臣,若不跋扈嚣张,未免也太对不起这个名头了。然而今日亲见,又和她想象的多不一样。
她一个四夷馆通事,位卑职低,常受其他六部官员颐指气使。没想到反而是这佞幸之臣平易近人。可见人言不可尽信。
更何况,姜离和左家,据说还有些宿仇。外人固不知晓,左钧直却听爹爹说过。
左家世代簪缨,多铁笔史官、清贵文臣、文坛泰斗,书藏之富,堪比皇家。大楚裂国之后,左家亦一分为二。北支留守江北郢城,南支随大楚皇室南迁。后来逆臣篡位,屠杀明氏皇族,左氏南支宗长因拒不草诏,痛骂篡贼,被磔裂于市,南支全宗被诛,一命不存。女帝即位之后,感念左氏忠烈,遂起用江北左家,拜为左相。
彼时,女帝尚流亡北境,左相之父左老爷子尚健在,为北齐翰林院大学士。姜离不过八九岁,名唤阿黍,是左家老二左载道的书童。
据爹爹说,那一晚,左老爷子做六十大寿,宾客云集,后院藏书阁却失了火。左家藏书阁世代相传,左老爷子看得比命还重,当时便勃然大怒,要以家规处置当时正在藏书阁中看书的姜离和书阁护衞,每人重责五十鞭。姜离年纪尚小,五十鞭下去不死也残。时人皆知左老爷子的倔脾气,竟是无人敢为姜离说情半句。爹爹比姜离小一两岁,和他相处甚好,本要上去阻拦,却被他父亲,如今的左相硬拽了回来。姜离是个孤儿,无依无靠,眼看就要受那鞭刑,宾客中却意外出现了一名豪士,问清了被毁那批书籍的价值,出价千金相抵,并买下了姜离和几名护衞。
左相入朝,一眼便认出那位天子近臣姜离,正是当年的书童阿黍。左相那一时便知,他这个相位,更多的是对右相韩奉的一种权力平衡。只要姜离一日得宠,皇帝不会疏远他,却也不会亲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