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风雨欲来(2 / 2)

女官 小狐濡尾 3388 字 1个月前

“钧直!果然是你!”

左钧直见是寿佺,奇道:“偓仙兄何事这么着急?”

括羽亦转过身来,脸色颇有些不和气。

寿佺见到括羽,很是吃了一惊,却仍是拉着左钧直不放,急急道:

“钧直,我听说明儿御史台那边要奏你一本,弹劾你欺君罔上、里通外国之大罪!”

如晴空中响起一道霹雳,左钧直惊得身子晃了两晃,强作镇定道:“这是从何说起?”

寿佺道焦虑道:“我亦不信,但,钧直你告诉我,你是否真如那折子里所说,你是癫语生,亦是……亦是……女子之身?”

左钧直默然,括羽冷眉道:“寿大人,休要信这些道听途说。”

寿佺道:“这也不知是谁放出来的消息,说今天大理寺突然提审了几名三绝书局的人,皆供出钧直你就是那癫语生,手稿俱全,证据确凿。那御史台折子中还说你暗通北齐皇室之人,有叛国之嫌。”

左钧直这时反而冷静下来。之前那么多人弹劾她,没什么证据,大多如隔靴挠痒一般。然而这次,却都正中要害。且不说指摘她写风月道德败坏,光女扮男装致仕一项,便足以定她死罪。若再扣上里通外国这顶大帽子,天王老子都没办法帮她翻身。

左钧直淡淡笑了笑,向寿佺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瞒偓仙兄。那折子里说的,都是真的。”

寿佺惊不可抑,连连退了几步,定神道:“你……”他方要抬手,又颤抖着落下,“那你现在赶紧离京!”

左钧直摇头一叹:“这些事情,皇上都知道。我的生死,一早就捏在皇上手中。”

括羽暗中碎咬银牙,这一事,他十二岁在文渊阁重逢左钧直时便知。他暗暗护她至今,本想先斩后奏提请皇上赐婚,没想到那群不明就里的大臣们竟提前下了手。

如履薄冰走到今日,他岂会再放手?

括羽握了左钧直的手,紧了紧她冰凉的四指,低眉冷声道:“不在皇上手中。在我手中。”

声音压得很低,却极笃定,一字一字重重打在她心上。

他竟是……竟是肯为了她与天下人甚至皇上作对吗?

她定定仰头看着括羽,眸中有水色波光。

纵然寿佺觉得一切都那么的不可思议,但此情此景,亦无需再多解释。

他曾在繁楼发下豪言,一定要收了那癫语生。可左钧直在他身边这么久,他竟一直没有想到她就是癫语生。

不过便是知道,也都是枉然。

寿佺向括羽深深一礼:“钧直是不世之奇女子,希望括羽大人能好好珍惜,保她渡过此难。”

括羽亦郑重还礼:“多谢寿大人告知消息。”

天光渐隐,人声渐稀。

左钧直闭目窝在括羽怀中,一声声缓慢而有力的心跳令她沉溺,然而心底莫名而生的忧虑,又令她更紧地向他靠了靠。

括羽轻吻她额际,柔声安慰道:“莫怕。皇上铁腕你也是知道的。只要他心中不想,就算群臣跪谏,又有何用?”

左钧直叹道:“我就怕……就怕他不杀我,但……”

括羽自然明了她所指为何,笑道:“那我只能带你私奔了。”

左钧直捶他的肩,“你还开玩笑!”

括羽正色道:“我是说真的。只要云中君不出手,这世上已经无人拦得住我。”

左钧直暗吃了一惊。括羽素来不是自傲的人,他这么说,当是不假。可是她还有爹爹和翛翛,哪有那么容易一走了之呢?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次日骤冷,铅灰色的浓云低垂中天,阴沉沉地看不到一丝阳光。

这样的天气让左钧直愈发有不祥的感觉。然而她在兵部衙门坐了一天,除了昔日的那些同僚突然对她避而远之,并没有什么三法司的人来缉拿她。

从那些同僚们的窃窃私语中,她知道今日的早朝可称是波澜起伏。

写出那个折子的御史名叫屈问,向来以古时清高耿直的名臣屈大夫的后代自居,在朝中也是出了名的言辞辛辣、不近人情。

他那个折子旁征博引,朝堂之上更是慷慨陈词,说她“狐媚惑主、混淆朝纲”,一众朝臣争相附和,涕泪皆下,请求皇帝下旨捉拿左钧直归案,验明真身。

皇帝冷面以对,竟有一炷香的时间冷冰冰地盯着丹墀之下的文武百官,一言不发,整个大殿的气氛结了冰一般。

这时,之前提议封赏左钧直的那名言官亦呈上了一个折子——是寿佺会同各部一批平素与左钧直交好的年轻臣子联名所写,文笔恳切,历数左钧直自入四夷馆以来的诸般功绩。落款之中,竟有段昶和已经在家中养老的凌岱泯。

两派朝臣唇枪舌剑,最后还是首辅姜离说了句话:

“来年祝文何人作?”

此话一出,众皆噤声。

已近年底。皇室宗庙、天地社稷祭祀诸事又至。那等华丽浩瀚之骈俪辞章是祭祀中极其重要的一环,而行文奇难,绝非凡人能作。若非博览群书,将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些极为艰深上古典籍烂熟于心,又兼灵犀天成,鲜有人能写出这种辞章。

许多文臣前仆后继,习练这一堪比屠龙之术的本事,然而能得帝者心的,少之又少。自女帝立国以来,先后只有两个人写过:左相和凌岱泯。而凌岱泯三年前年老体衰还家之后,便推荐了左钧直。

所以眼下如果治了左钧直的罪,临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祝文人选,那便是对神灵和祖宗的大不敬。

这个罪名,谁都担不起。

于是一场朝会不欢而散。拜祝文所赐,她左钧直还能再苟延残喘些日子。

左钧直心神不宁地回了家,被刀子似的寒风吹得瑟瑟。

大门上竟上着锁。这么冷的天,爹爹和翛翛上哪里去了?摸出钥匙正要开门,长生突然从街道一头低吠着狂奔过来,咬着她的官袍便往东边拉。

左钧直隐约觉得事情不妙,到了大街上叫了辆马车,追着长生一路往东城而去。

分明是往左府去的方向。左相的生辰还有一个多月,爹爹和翛翛去左府作甚?

远远见着翛翛在左府大门之外焦急地走来走去,时而向大门之内望去,却被几个家丁粗鲁挡在外面。

左钧直跳下车,快步过去,叫了声:“翛翛娘!”

翛翛看见左钧直,双目溢泪,抱着她泣道:“钧直……你快去看看……我怕他们在对载言用家法啊……”

左钧直心中咯噔一声,左家早不找爹爹的麻烦,晚不找爹爹的麻烦,偏偏就在今天,只怕是衝着她来的。

“载言身子残了,怎么还受得起家法……”

翛翛泪如雨下,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左钧直心知左家是无论如何不会让翛翛进左家的大门,纵然翛翛平日里以一副泼辣性子将爹爹在外面护得死死的,但是左家毕竟势大,将爹爹掠进府中,翛翛束手无策。

她咬牙道:“翛翛娘,不要担心。你和长生在这裏等着,我去把爹爹带出来。我现下好歹还是朝廷命官,他们必然也不敢奈我何。”

左钧直一路入府,无人阻拦。直抵中庭,但见偌大庭院之中,笔直地跪着一人。

凛冽北风吹起几片黄中发黑的枯叶,贴在那月白色的清萧背影上,愈显孤介。

左钧直正要飞奔过去,斜刺里冲出几个家丁,将她摁倒跪在地上。

“剥了她的公服。”

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充满了威严,无情而冷漠。

左钧直并不多做无谓的挣扎,任由那些家丁扯落了她的素金腰带、云雁官袍,束发簪亦被折断,一头长发飞瀑般直泻于地。

左钧直双手撑地,抿了唇,昂首笑道:“相爷好气魄!”

声音清澈如寒泉流石,是正正经经的女子声音。那样一副平凡样貌,配上这清越如金石般的声音,竟是刹那间现出些别样的动人灵韵来。

太常侍卿左载贤、户部右侍郎左载道、大理寺丞左载文、翰林院侍讲学士左载礼此前都听过她说话,虽不浑厚,总归是男子声音。这时候听见左钧直现了女声,一个个都吃了一惊。

没想到左钧直真是个女子。

“此子相殊,乃是‘红颜劫’,一生将养于女子之手。”

一语成谶!

左钧直能扮这么久的男子,委实也是多亏了她的控声之能。

白度母夫人很早便发现她禀赋特异,模仿她身边几名异族亲衞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便觉得她该是很会唱歌。一个女孩子,便是长得不那么美,但嗓子好,唱曲儿莺歌儿般,必然还是会招男子喜欢的。于是白度母夫人请了个师傅来教左钧直唱歌。

没想到左钧直虽然聪明,在唱曲儿上却提不起半点兴趣,反而独辟蹊径,学会了一套控声之法。

男子、老妪、孩童、阉人……各种人的声音,只要她听过,便能学会。

这也使得她能把夷族语言和各地方言学得地地道道,不差分毫。

左相拄着一根金丝楠木的虬龙拐,须发皆白,端肃面容上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这是数十年朝堂沉浮的积淀,这威严容不得任何人的挑战,便是皇帝,也得敬他三分。

这左钧直,好生放肆!

左氏四兄弟,左杭、左承焕等小辈全都聚齐了,垂首按次序立于左相身后两侧。

在左相面前,无人敢随意发声半句。

大风呼啸,灌进左钧直的领子里,彻骨而干燥的冷。乌墨般的长发被卷起来拂在她冻得苍白的脸上,双目明亮坦然,星子似的嵌在清淡如烟的远山眉之下。有些左家人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别过脸去,眼前却仍是浮着她那一双傲然无畏的眸子。

“就算我是个女子,皇上一日不下旨,我就一日还是四品朝廷命官。相爷今日褫夺我这一身天授衣冠,是置皇上与法度于何处?”

左相冷冷一笑,“无耻孽种!左家出了你这欺君罔上、无视礼教朝纲之逆女,是老身无德、是左家之耻!别以为皇上对你有私情,老身便奈何你不得。祝文?别忘了老身也是写过十年的!”手杖猛地在庭院青砖上一拄,厉声喝道:

“打!打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