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外事以使臣回国告一段落,交趾三江府却鏖战正酣。
千里之外的战报雪片一般飞入宫中,左钧直虽未听政,却有人日日前来通告战况。从那些简洁断续的叙述中,她大概能拼凑出天军作战的整幅画面。
三江府是黎季犛最后的阵地,占据三江天险,易守难攻。江中密布竹刺栅防,战船勾连,交趾湄公河一带人久习水性,在水上如履平地。
纵然括羽、林玖、阮友等诸将神勇,也不得不从长计议,伐木造舟,装置战舸,操练水战,如此便耗去数月之久。
左钧直在宫中但等得焦心,括羽的书信却是极其难得。
出征近一年,但得鸿雁两传,寥寥数字,不过“安好,勿念”和“多睡,多吃,养肥”,看得左钧直牙痒。
若非看了不少文渊阁中收藏的他当年在侍读班写的卷子,晓得了他的文风本就如此,左钧直真要怀疑那平日里情话不绝的那人是不是他了。
这人政论策论都是一针见血、鞭辟入里,却不屑辞藻。恰似一把粗砺雄剑,并非明若镜光,却有千钧气势。
这样的文法,哪里写得出什么家信?满腔的情意,只肯在她耳边细细地呢喃罢了。
弘启九年八月二十一晚,海风大起,浓雾满江,天军趁夜挥师。括羽率南越善水敢死之士四千人携轻刃飞索渡江,乘风纵火,大破黎季犛水阵。再越三江府城外深濠,扬索缘城而上,劈开通往水闸城门之路。
林玖、左杭、陆挺之、关婴、阮友分五路率京军、南越驻军合共二十万人,火炬熊熊之光穿越漫江大雾,铺满整个江面。鼓角呼号声起,雄壮震天。交趾军仓皇失措,水师未发而败走城下,烧死溺死者无数,江水黑赤。
括羽三支铁箭射断水门铰链,滂滂大水汹涌灌入。天军一鼓作气,攻入三江府。
城中象军排山倒海压至,粗厚铁蹄践踏万物,街道齐震,楼宇皆摇,一时冲散锋首前阵。
括羽玄甲青衣,搦繁弱劲弓于城墙之巅,鸣镝三响,羽箭营神机营应声而至,轸翼阵列,流矢如星。
一箭射落象奴。
二箭射穿象鼻。
三箭神机火器齐发,象皆反走,尽踩己军。鬼哭狼嚎之声不绝,血肉之躯碎乱遍地。
巷战几至次日正午,俘斩无数。黎季犛率残部溃走叱劫江海口。
大捷。
左钧直闯入勤政殿时,众臣面色皆变。左钧直隐约觉得有异,道:“听闻皇上有意在交趾开设三司郡县?”
明严不语,兵部尚书萧从戎道:“我等确有此意。”
左钧直深吸一口气,凛声问道:“诸位大人可还记得我天军南伐之旗号?吊民伐罪,复立陈氏!若开郡县,岂非自食其言,与侵略何异?”
萧从戎沉下脸,“何出此言!交趾自古本就属我中国辖治,与其让它独立作乱,不若内属。”
左钧直道:“自前朝起,交趾便已独立为国,自成一统。我天军之所以能够得胜,正是因为黎季犛大行苛政,民心不附,转而拥戴我朝义军。倘是我天朝背信弃义,亦必如黎季犛一般遭民众讨伐。”
陆鹤亦冷哼道:“左钧直,你是拿我天朝与黎季犛比拟么!我朝仁政广被,交趾能享吾皇圣德,是其民之福!”
左钧直不愿再与这些老臣斗嘴,面向明严撩袍直挺挺跪下。
“皇上曾向臣问四夷之策。如今臣仍是那句话: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改国为郡,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虚名,自弊中土!”
说罢重重叩首于地:“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此议本由许多臣子联名提出,自以为得意,不料竟招致左钧直毫无回旋余地的反击,一个个面子上都挂不住,牙咬的格格作响。呼啦一声,又跪下一片,叩首呼道:“开疆辟土,不世之功,必将泽被万民、青史永垂!皇上三思!”
明严撑案起身,无波无绪道:“黎季犛尚未就擒,南伐之战尚未终了。此事容后再议。——左钧直,朕尚未命你还朝。以后没有朕的许可,不可擅闯勤政殿!退下!”
左钧直仍伏跪在地,固执道:“皇上若不纳臣之议,后患无穷。”
明严一管朱笔掷到案上,溅出腥红点点,“拖下去!无朕谕令,再出文华殿一步,守衞俱斩!”
左钧直心知空口无凭,定是难以让那些被大胜冲昏头脑的大臣们信服。好在明严终于是答应容后再议,此事便还有回旋余地。一路忖度着应对之策,竟没有注意到迎面绯色鞠衣大衫的艳妩一人款款而来,如意纹纱衣云霞四合,行带馨风习习,仪态万方。
遇上皇后的地方,恰在文华殿西北僻静一角,翠竹丛生如栅,枝枝叶叶密成青障。
皇后沈慈深居简出,但在诸仪大礼之上端方示现,供百官万民参拜,其余时光,不过育养一子一女,亲自打点明严起居。细到膳食佐料、衣饰熏香,乃至勤政殿、上书房等各处文具、日用、器物摆设,都要一一过问,只为与明严习性相合。
左钧直曾注意到,勤政殿中御案一角常有素花三两枝,或百合、白蔷、白桑、白茶、白樱、白丁香、白茉莉、白梨花,一年四季,各不相同。又曾注意到案上朱笔紫毫,俱都是母子二支,搁置位置,都有一定之规。无意中同括羽提起,括羽告诉她这些都是沈慈心思所聚。无人比她更了解明严的起居习性、喜恶癖好,就连云沉澜,也不如沈慈知晓得这般细致。
左钧直被囿于皇宫之后,住在前殿的文华殿,与深居后宫的沈慈,也不曾见得几面。她欲下拜,被沈慈止住。
她声音清婉,未似其他人一般呼她“左大人”,却启唇道:“皇上既然免了征夷将军的跪拜之礼,夫人也无需多礼。”
还是头一回被唤作夫人。
左钧直见她屏退左右,容若牡丹带露,不胜轻愁,垂眸道:“娘娘当开心颜。”
沈慈幽然道:“皇上不爱佩饰。除礼制衮服所必需之六采玉佩、大小绶外,不愿多戴一物。”
左钧直微微挑眉,不知沈慈为何突出此言,却闻她道:“八年前一日夜归之后,却袖中常携一辟香药囊。如今药力尽失,也不曾丢弃。”
左钧直容色渐渐冷淡了下来,道:“娘娘想要臣妾如何做?”
沈慈长睫似蝶轻落,黯然道:“我这一生,逃不出和母妃同样的命运。得深爱之人,却不得其心。但有人,总比什么都没有好。望夫人成全。”
左钧直道:“臣妾身为人妇,不可能二嫁。娘娘何来成全不成全之说?”
沈慈惨淡一笑,“是了,皇上自然不可能让你知晓。你看了今日军报便知。”
左钧直骤闻“军报”二字,如被大槌迎头狠击,正反身要走,沈慈将一封银龙手谕塞入她手中。
通禁无阻。
左钧直直奔军机处。明严和众大员仍在勤政殿议事,军机处但有少量值守。左钧直手执帝谕,无人敢拦,眼睁睁看着她抽出最新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一目十行一扫而过,身子顿时晃了起来,跑出门去时,双目赤红,几乎站立不稳。
掌灯时分,勤政殿议事方毕。殿外久候的内侍惶恐而跪:“禀陛下,左大人出宫了。”
“细说!”
“奴婢查过,一切并无异常,但军机处说左大人执皇上手谕,上午去看过一封急报。然后左大人连文华殿都未回,直接出了宫!”
明严脸色蓦沉,一旁随侍的翊衞首领道:“皇上,属下现在去追,定来得及!”
明严漠漠目光落向铜壶漏刻,拂袖道:“不必了。追上了,她也不会回来。”转身又向殿内走去,“传翰林院当值学士入觐草诏。让皇后和太子公主先行用膳,朕随后再去。”
勤政殿中数盏宫灯银光泻地,一宫清冷颜色。明严凤眸霜冽,手中镇纸终是往二尺黄绫纸上重重砸去。
“左钧直,你还是这般不信任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