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钧直生子(1 / 2)

女官 小狐濡尾 3246 字 2个月前

独秀山。

南越和交趾之间最高的一座山峰,峰顶立有铜柱为界,五百年风吹雨打,看尽人间沧桑。

铜柱之侧,孤坟三尺,小草青青。

坟头上泥土新翻,四围砌着一圈白石,整整齐齐,石缝都用细小石屑填上,可见砌石者细心之至。

阿惹提了食篮,望着孤坟边静坐如老僧入定的青衣人,心中微微一酸,轻声唤道:“常胜哥……”

青衣人本出神眺着交趾绵绵远山如网河汊,不知在想些什么,闻声回头展颜一笑,春阳般煦然,“阿惹。”

阿惹走到他旁边与他并肩坐下,打开食盒拿出饭菜来给他,“喏,香叶糯米饭,田螺鸡,马蹄酿鲮鱼,辣炒沙虫,三花酒……你尝尝,好吃吗?”

括羽低头闭眼深深一嗅,笑道:“你现在手艺比阿婶都好了。每次来都做这么多菜,我怎么吃得完?”

阿惹抱着膝,脸上笑出两个梨涡儿:“只要常胜哥喜欢,阿惹以后天天做给你吃好不好?”

她说得天真无邪,括羽夹起一条指头长的沙虫,肥软白|嫩,咬一口清脆如笋。

“什么时候去挖了沙虫?下次我同你一起去罢。”

阿惹眼中放出熠熠神采,“真的?不许骗我!”

他果然愿意和她拉鈎为定,笑道:“十年没有吃到,真是馋死我了。京中人知道我爱吃这种东西,都说我是野人呢。”

阿惹义愤道:“活该他们尝不到这种人间美味!”抓着他的胳膊眼巴巴道:“常胜哥,别回去了好不好?我爹娘、关叔叔、阮叔叔、孟大夫,都想让你留在这裏……”

括羽倒过竹筷在她手背轻敲了下,阿惹撅着嘴儿收回了手。括羽回首向北,目光越过重重山峦,漫漫天际流云如川。

千万里之遥,也不知她孤身一人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还是连带她受苦了。

“美酒美食,又有美人相伴,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阿惹笑眯眯地招呼道:“林将军,吃了没?”

“这么大老远地跑了一天跑过来,又爬山又过河的,不就是为了吃一顿阿惹姑娘做的饭!”

林玖折了根竹枝做筷子,撩袍在括羽对面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抢过那盘马蹄酿鲮鱼去大嚼起来,边吃边抱怨道:“他娘的,最会做饭的人都被你占了!”

括羽伸筷去和他抢一块最肥美的鲮鱼脊肉,四根筷子疾如风雷,一压一绞一震盘,鱼脊肉飞起三尺,恰入括羽口中。鲜香嫩滑入肚肠,偏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吃他的香叶糯米饭。

“日!老子天天拼刀拼枪,你在这裏逍遥快活,连一块鱼都舍不得给老子吃!老子今天不把你捉回去同甘共苦,老子就不姓林!”

括羽撅了根细竹梢挑一枚肥田螺,“我老婆还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我守陵半年,差不多得回去了。”

阿惹急道:“常胜哥,你刚才还说要同我去挖沙虫的!”

林玖亦一把提住他的衣领,切齿道:“我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那么多将士偷偷摸摸不惜违背军法上山来寻你,你便忍心辜负他们?若非你的计策,如今哪能顺顺当当打过承天,逼得黎季犛退守湄公河以南的下高棉?你想一走了之把所有的破军功全栽在老子头上,老子才不稀罕!承你的情,老子是要做郡马的人了,封王封侯算个屁啊!”

阿惹睁着大眼睛地望着这两个较着劲儿的男人,有些不大懂林玖的话。

常胜哥只是天天在这裏给罗大将军守陵而已,他说他害得罗大将军被掘了坟墓,他心中始终不安。她看着他将那白羽朱木小箭又埋入了罗大将军的墓中,在墓前一跪便是三日三夜。此后一连六个月,只是住在这独秀山上的墓边小屋中,北望南越河山,南眺交趾林水。他说他终于知道为何罗大将军要将自己孤孤单单地葬在这裏。

他定了什么计策?立了什么军功?为何现在走,就是把功劳让给林将军了?

林玖将军隔一段时间便会来找他,有时候是他亲自来,有时候是他亲信的其他将军和下属。

可是常胜哥似乎也没有讲什么很玄妙的兵法,更别说上阵杀敌了。

他不过请自己曾经给罗大将军做军师的爹爹将黎季犛的二十条罪状写成榜文,刻在木牌竹简之上,顺流放下。她和南越军士们做这件事时,只觉得好玩儿,可是后来听闻关婴叔叔他们议事时说:……交趾人心离散,纷纷拥戴天军……

小小木牌,竟有这样大的威力?

常胜哥也就是叮嘱林玖将军要安抚降附之军,画画儿一样告诉他怎样排列神机营、羽箭营、土狼军和步兵团等各种兵种,摇什么样的旗帜,如何行军布阵……在她听来,都像小时候罗大将军带着常胜哥常玩的游戏一般,可是听爹爹说,林玖将军他们总在打胜仗……

括羽绕开他的胳膊,侧过头仍是将那枚田螺中的肉汁吸得干干净净,道:“七哥,眼下黎季犛所恃,莫若三江府。此城一拔,便如破竹。”

林玖定定看着他,“你终于又肯叫我七哥了。”

括羽道:“我一直当你是七哥。”

林玖落寞放开他的衣领,怅然远眺白云飞鸟,“八英的人心已经散了。没了你,心裏总是空空落落的。开始我们总是欺负你,你不记恨罢?”

括羽低头笑了,林玖自酌一杯三花酒,辣入肝胆,自言自语道:“我们九个裏面,就属你心地最是光明。不是我强留你在这裏,就是不想看你被剪了翅膀,锁在京城。”

此人当如鸣镝,厉啸九天,而不是做笼中羽,人下臣。

“黎季犛聚结了十万水师扼守三江天险,又纠集了数千象军镇守城内。最后一战,必将浴血!你无需出战,只要士兵们知道你还在南越,军心自然振奋,而交趾军必然胆寒。”

括羽默然无语。

林玖轻叹道:“左家弟妹岂是寻常女子。你们两个在一块儿,固然彼此情深意切,然而外人看来,却是互削了志气锋芒。你但想想,你除韩奉、伐女真、下交趾,她使东瀛、定西域、厉行变法,都是在你二人分离时所为。合作一处,反而她柔了心气儿,你亦温软了性情。也难怪皇上不待见你们俩个恩爱。”

括羽淡然一笑道:“皇上不曾真正爱过沈慈,太上皇和云中君的经历又太过传奇,所以他眼中只有江山天下,自然不知平凡夫妻的乐处。”亦给自己斟了杯酒,道:“七哥说得也对。钧直曾说过她一定要写完万舆志略,我也想为义父完成守护南越和这片天下的未竟之志。所以——”青竹酒筒撞上林玖的竹杯,清凉酒液飞溅,浓香四溢。

“咱兄弟两个,痛痛快快打这最后一仗罢!”

林玖豪气大笑:“好!就冲这句话,咱们兄弟俩今天也要大喝一场!”

千峰独秀,苍林似海。千里风云飒起,龙蛇飞陆。俯仰干坤豪情,醉笑三千场。

括羽道:“有兄弟如你、二哥、飞飞、段昶,有亲人如阿惹、南越叔伯,妻为我所爱,军为我所亲,江山如画,四海清平,此生夫复何求?”

站起身来,身如玉山峨峨,青衫嶙嶙而飞,容秀目明,顾盼流彩。

“这万里山河,为我等所守!烝烝万民,为我等所衞!姓朱或明,又有何异!”

左钧直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明严本不许她再领政务,然而扶桑使臣来朝,终究还是得她亲自出面。

原来是雪斋终于夺得政权,遣使奉表入朝,喻知政号更新外,请求扩大两国海贸、减免赋税、互遣学者。

左钧直素来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凡事但求尽善尽美。户部、礼部、四夷会同馆应扶桑国之请拟定的贸易条款、赋税政策、交流往来计划等等诸多文书,她都务求亲自过目,召来有关官员在文渊阁反覆商讨推敲之后方提交内阁及皇帝审议并下发施行。她究竟是位高权重,在外夷事务上所历的时间也长,许多早先的老臣退位,她年纪虽轻,却已是外务元老。

一些近几年科举入朝的新臣,或是从地方提拔起来的官员,初时并不识得她,只是之前听过她的恶名,又因她是女子,颇多轻蔑。只当她并无真才实学,呈上的文牍便时作敷衍。左钧直读过之后,并不气怒,将这些新晋臣子召集至文华殿,就其疏漏之处一一详加考问,直问得这些臣子们汗流浃背、如坐针毡。

新臣气盛,不服道:“我等但任一衙之职,为一国之臣,哪里能六部、四夷面面俱到,无所不晓?”

左钧直绛红罗纨官服色沉如墨,端庄肃静立于殿中,外罩紫金纱袍,晨雾映曦一般笼于周身,华贵而不浮艳。

目色如玉阶秋凉,手指仍是纤瘦见骨。

“既是不知,为何还敢对本官如此轻慢?”

新臣们理直气壮道:“大人根本就是刁难我等!敢问满朝上下,谁能尽数答出大人的问题!”

“术业有专攻,朝中谁能写一篇小小夷策,便考虑进如此多的事情!”

“不错!三品及以上大臣,从未闻有似大人这般苛酷者!”

左钧直挺着腹缓缓落坐在铺了轻软绣垫的椅子上,拂开凉袖,温声道:“给诸位大人看座,上茶。”

诸新臣面面相觑,皆不知突然受此优待,却是何意。但见左钧直双手抚膝,平平道:“诸位大人说不可能,本官说可以。诸位现在就可以向本官发问,若四夷、六部所涉事务,本官有一项不知,本官便奏请皇上退出内阁。倘是诸位难不住本官,便请诸位今夜留待文华殿修订策文,直至本官满意为止。”

众新臣一片哗然,却又兴奋不已。其中不少人中举时已经三五十岁,而左钧直不过二十出头,竟然放出如此厥词,又以阁官之位押注,可不令众臣心潮激涌!谁若能难倒这个年轻女阁臣,令其下位,必将成为朝中之风云人物!

众人争先恐后,使出浑身解数企图难倒左钧直。然而左钧直十四岁便开始在四夷馆供职,如今凡八年之久。她秉承家学,较常人又不知勤奋多少倍,莫说这些入朝尚短的新臣,便是资历极深的阁官,除了姜离等,也少有能在学识之渊博上比得过她的。

从白日当空到夕阳西坠,众新臣润舌茶水都不知喝了几轮,一个个落得怏然无力,方知这女阁官并非有名无实!整整一刻无人言语,左钧直在宫人的搀扶下吃力起身,倦然道:“莫以为入了朝便能青云直上,百姓的粮食,养不起尸位素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