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骗枭 冯精志 1948 字 15天前

静斋外间空无一人,只有几幅画在穿堂风的吹拂下,扑打扑打地拍打着墙面。

靠墙摆着的坛坛罐罐与前两次所见到的一样多少,似乎除了他再没人会动它们。

卞梦龙迟疑地走入,上上下下打量着。晌午饭前才刚来过这个地方,现在再来,却感到那么陌生。仿佛来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殿堂,墙上挂的,架子上摆的,会有了灵性,它们从各自的位置上向他发出阵阵狞笑。

蓝色的门帘被风高高地撩起。当日,他从悬挂着的这个纹丝不动的门帘下面,见到一双小巧的布鞋,从此开始了一次感情和求索的双重旅行。现在,这挂门帘高高撩起,在风中扑扑拉拉地抖着。通向里间的路是向他放行的,门帘仿佛摆的是往里请的样子。他关上外间当街的门,穿堂风没有了,门帘疲软地耷拉下来。这时,从里间传来一个老年女人柔和的声音:

“卞先生,进来吧。”

他紧张地合了合目,想放松一下,又搓搓双手,像是还有点侥幸心理。当他往里间小心走去,掀起门帘往里看了第一眼后,便重重地呻|吟了一声,重重地斜靠到门框上。

里间,婉儿正在挥毫作画,挥洒自如。

看来她刚收拾过,风貌全改!

脸上是极淡的妆,嘴唇略略发白、发粉,一头秀发蓬蓬松松地飘洒在肩上,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衣洒脱而飘逸,袖口有意邋里邋遢地卷起来,露出细细的手腕和匀称白皙的小臂;白衬衣外是一袭黑色的小牛犊皮缝制的坎肩,既束出了腰身,又平添了几分英气;一条紧身的裤子下面竟是卞梦龙也没见过的棕色的皮短靴。

她似乎没注意到来人,她的目光正流连在她的画和她自己的世界里。她后退几步看看所画,又上前继续挥毫。一绺头发垂到眼前。她放下笔,三下两下便把一头厚密的头发大致拢出了个样子,又俯下身去继续作画。

卞梦龙把自己斜倚着的身子推离门框,沉静地端详着她,并以情人的目光欣赏着她那一对富有青春活力的肩膀和随着胳膊一耸一耸的动作。她作画时动作利索,又显得漫不经心,特别是换笔时,用毕的笔顺手一丢,又从笔筒里嗖地拽出一枝,那种女性的自在和自如的劲头,撩得他愣愣怔怔地出神。

“卞先生,”婉儿不回身,边作画边沉静地开了腔,“记得吗?我说过,我就知道你不会远走高飞;我还说过,我知道你会很快来找我的。果真如此,对不对?”

“对,你说得全对。”卞梦龙沉重地喘息着,“刚才你还说过‘后会有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会面了。”

“来‘明媒正娶’小可怜儿?”婉儿冷冷地一笑,手中的笔却没停下。

他感到自己的感情被玷污了。“亏得没立字据!”他狠狠地说毕,双手抱在胸前,有意摆出个盛气凌人的江南才子相,大步走到婉儿身后。但他的眼睛一接触到婉儿正作的那张画时,感到一阵晕眩,以至踉跄了一下。他最不愿看到的,让他看到了;他最担忧的事,明明白白地发生了,应验了。

这是一幅几近完工的《猎归图》!与他的蓝布套里的那幅是同样大小,同样的细部,甚至用纸都一样,同是又黑又黄的陈旧的一碰就会碎的纸。

“你给我画了张油画,但我看得出来,你也是学过国画的,学得不太到家,但毕竟是学过。对吗?”婉儿边作画,边又开了腔,语调中透着调侃。

他强压着自己的火气,说:“学过又怎么样?”

“既然学过,就应该知道是国画中的事。”婉儿刻薄地笑了笑,“你满嘴国画中的词,‘三庭五眼’、‘三庭九似’、‘色不过五’,说得都很溜。知道这么多了,就不知道宋代有一幅传世的《骑士猎归图》?”

他搜索着记忆,却是一片空白,他茫然了。

婉儿在画上又点了两笔,直起身来说:“画是宋代的,无款,且称宋无名氏作。画中一人一马。马因猎归,显得倦态,垂着头在喘粗气,而骑士则在马上检查他的羽箭。其对比之法及对画中人之‘传神’,可谓用笔骨梗而又‘极妙命神’。”

他气咻咻地说:“这跟你仿的《猎归图》有什么关系?你对我说宋无名氏的《骑士猎归图》是想说明什么?”

“我不过受宋无名氏的启发,从他的《骑士猎归图》揣摩出了我的《猎归图》。”婉儿说得很轻松,“他是一人一马,我也一人一马;他画了个骑士,我则画个穿龙袍之人,谁愿认为是宋徽宗赵佶本人就认为去好啦;他的画无款,我则要有款。”说完,她俯下身去,在画的左下写了四个字:崇宁三年。接着拿起一方印,饱蘸一种颜色红中带黑的印泥,不轻不重地按下去,待印移开,露出显旧的隶书阴文:海岳外史。

“原来是这样。”他的口气怨而不怒。

“还有,”婉儿平静地说,“既充米癫的画,就得像米癫。不能学那些‘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女人穿着衣服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的地方都显了形。这不是米癫。米癫,下笔也癫。既要趟他的路,在衣服褶纹上就不能一味地出你所说的那个‘十八描’。”她指点着画中人物的褶纹说:“如果这些地方是高古游丝描、琴弦描、行云流水描、蚂蟥描、钉头描、竹叶描什么的,就不成其为米癫的画了。”

“还有吗?”他嘲讽地问。

“还有。”婉儿依旧那么平静,“为了方便做旧,所用的纸最好是陈年糊墙纸。这种纸千年露在外面,一热一冷,一干一湿,加之终年落土,拿回来拾掇一下,画上画,说是老画,很难辨伪。”

墙角放着一堆裁好了又打成长短不一的卷的又黄又黑又脆的纸。他指指它们说:“这是从艮山寺搞来的吧?大施主,好一个大造化人。”

婉儿却不恼:“谁也不会不着边地去做善事。如果不是揭来了这堆纸,我娘也不会给寺里捐白纸。还有要问的吗?全问出来。”

“当然有。”他凑上前去,和颜悦色地问,“请问,为什么要骗我?”他随之高喊起来,“为什么要设个大骗局?说!”

“什么时候设过骗局?我又什么时候骗过你?”婉儿不紧不慢地反问起来,“你用四百大洋买的那张《猎归图》是我画的,可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它是宋代的作品,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它是米芾作的?又什么时候对你说过画中人是宋徽宗本人?我什么话都没说过!是你自己东打听西打听,从画的落款和印章上给自己‘考证’出了一堆错觉,又是你自己非要来买走的,我娘不卖都不行!”

“明明是你画的,你为什么说是艮岳被毁时留下来的,代代相传,到了你爹手上,你爹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它啦。这不是行骗是什么?!”

“这仍然不是行骗,我说我爹最喜欢的不是这幅画,而是指的我自己。”婉儿这天头一次显得深沉起来,“不知艮山寺住持跟你说过没有,我爹专修宋史,专于丹青。艮岳亡后的遗物,他研究了多半辈子。他教我宋史,教我画,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我。他故去了,我学出来了,一幅《猎归图》代表了我的画技,它也是我爹培育的结果,如果我爹还活着的话,他肯定对这张图爱得不得了,是他教出来的亲骨肉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