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或苏州的旧式大宅第、大寺庙或园林中,一般都有个或大或小、华丽程度不一的戏台。它们建筑形式大同小异。大台口三开间,中间那间宽可达两丈,深可达丈五。台的中间用雕花小板隔开,木板的前面叫前台,木板的后面叫后台。台三面凸入观众席间,无幕布。观众即按传统方式散坐于台下的藤椅上,口品香茗,观看演出。一般是演京剧或昆曲,有的也演越剧。
卞梦龙在南京时常请潘大肚子或其他地头蛇看戏。这种剧院,观者和出演者之间距离很小,能产生强烈的交流效果,每每演到精彩处,观者需喝彩叫好,而到不精彩处则即刻哗声大起。潘大肚子及其他地头蛇们从不掩饰个人情感,所以每每撸胳膊挽袖子叫好或叫骂,以向其余观者表现自己至尊的存在。每到这时,卞梦龙便感到如坐针毡,很想抽腿便走,免得台上台下把他与他们混为一类。
到了京口,却又有人请他看京剧。请者是潮州会馆的孙老扳。孙老板名伯曦,广东潮州人,在京口搞潮州会馆。平日到南京谈生意或办理其他事情时常去聚友会馆,夜间便在盼盼苑下榻,一来二去认识了卞梦龙。这次卞梦龙携小黛玉来京口游玩,他敬若上宾,把他们安置在潮州客栈,晚上又请他们去会馆看京剧客串。卞梦龙先是推托,而孙伯曦却坚持,说此乃京口有名的票友肖少泉公子与梁秋小姐同台客串,机会不可多得。他推托不过,只好把小黛玉扔在客栈只身去了。
镇江古称京口。宋政和年间改为镇江府,元时为路。明初曰江淮府,复改为镇江府,治所丹德县。辛亥革命后废府留县。潮州会馆在城东,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
会馆建于清咸丰年间。他走入后,进了一个跨院,跨院与一宽敞典雅的华屋相接,这就是会馆的戏院了。进至戏院,但见一个传统戏台。它齐胸高,两三丈宽,有明柱两根,圆周是朱漆砥柱。不设天幕,仅一爿绘着山水国画的木屏墙隔开前后台。这木屏墙又叫“风火板”或“龙虎板”。墙上设有一个环形月洞门,一左一右通有两个门,俗称上、下场门,遮彩绣假帘,边上是文场,即乐师座位。
台侧挂着一块包着红纸的大板,是用毛笔写着“名票友客串《白蛇传》”几个大字,每个字有碗那么大,其下另排两行字,左是“梁秋小姐饰白娘子”,右是“肖少泉公子饰许仙”,字个个浑圆饱满。
卞梦龙对戏曲多少有些了解,知道票友是对非职业演员、乐师的一种称谓。明末以来,山东产生了一种以唱为主的段儿书,清初盛行,后发展为山东、河北、北京及东北各省的大鼓书,并由八旗子弟改造为清室子弟书,只有唱词而无说白。子弟书表现手法细腻,题材一般取自小说、戏曲和社会生活。清初,八旗子弟凭清廷所发的所谓“龙票”赴各地演唱子弟书,为大清定都北京、入主中原做宣传。后来就把这些曲艺科班的演员称为票友。清干隆,四大徽班陆续进京演出,于嘉庆、道光年间同来自湖北的汉调艺人合作,相互影响,接受了昆曲、秦腔的部分剧目、曲调和表演方法,并吸收了一些民间曲调,逐渐形成了以西皮、二黄为主要腔调的京剧。在京剧大行其道时,八旗子弟不唱子弟书了,子弟书发展到独立的单弦牌子曲,他们玩上了京剧。票友便成了非科班的拉场子唱京剧的人的泛称。票友的同人组织称票房,票友演的戏称票戏,票组织演出称玩票或客串,票友转为职业艺人则称下海。
客串往往不卖票,由票房发帖子请些亲朋好友来看。哪个票房都有自己的圈子,发帖子一般出不了自己的圈子。卞梦龙来得不早不晚,自己在一张桌旁坐定之后,见周围和陆陆续续进来的尽是些富绅商贾及其家眷一类。他们衣着整洁,绸缎马褂外套一件坎肩,脚上穿着褶皱生花的厚底布鞋,彼此间寒暄着,显然是熟人。戏牌上写的这两个名票友十有八九是当地富绅子弟了。
旧时听京戏的没有固定位置,观者围着桌子坐在藤椅上。边瞧戏边品茗。这场子里摆了二三十张方桌,约摸能容二百来人。没开演之前,乱哄哄的。
他在此地无亲无友,孤单单坐在左边一张桌旁。桌上放着一套景德镇的细瓷茶具,一壶八杯,壶口丝丝冒着热气,他自斟一杯,抿一口,一股清香,知是龙井茶,心中满意之际,放眼看去,只见门口一阵骚动,几个人簇拥进来一个人。他身旁桌上的几个人也赶忙起身迎上去。此人自是当地富绅中的一个头领人物。
这是个骄矜自负的小老头,稀疏的灰白头发整齐地向后梳去,面颊上流着与年纪不相称的鲜艳的红晕,他步履轻松,似乎也很习惯于同行们簇拥着他。他快步走到台前正中的一张空着的桌子,坐下后向四下微笑着点点头。
孙伯曦倒着细碎的小步到他身边,俯身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他点点头,姓孙的马上跑上台,连忙向后台的门窜进去,显然是告后台马上要开演了。
那老头站起身拍了几下巴掌,场内即刻安静下来。他心情显得特别好,大声说:“在座的都是京口地面上的工商同人。有劳诸位来给我的独女梁秋和快上门的女婿肖少泉捧场。这两个人俱非科班,而是票友,今日会串《白蛇传》中的几折。唱得不管好赖,麻烦诸位奉陪到底,算给他俩一个面子,开始吧。”
在一片笑声中,他优雅地点点头,转身坐下。
一阵象牙鼓带起了过门,卞梦龙不由直起腰。刚才他对这出戏还毫无兴趣,这时却想看下去。他对戏文仍没兴趣,而是想看看京口这对能吸引来满城富绅的票友恋人。
许仙亮相了,扮相很是风流倜傥。身材匀称,动作洒脱。脸不管怎么打粉底,却遮不住眸子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他唱的倒也一般,但这都是其次了。
卞梦龙感到心中一阵懊丧。这时,孙伯曦从身边经过,给他送了一块热毛巾,他随意揩了把脸,轻声问道:“孙老板,台上这个叫肖少泉的小生是什么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