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赵昀夜不思眠。
告急的军报,不停地送至他的面前,令他忧心忡忡。或许用忧心忡忡难以形容他此时的惶恐与焦虑,他不将国事危急的原因归结为自身,而是归结于宰相谢方叔等人的无能。
去年十一月丙申临安大火,烧到了丁酉夜才熄,今年八月温、台、处三郡在水,而江、湖、闽又大旱。这让朝野人心惶惶。
贾贵妃已死,宫中阎氏最受赵昀宠爱,受阎氏庇护的内侍董宋臣、卢允升等深得赵昀的信任。董宋臣逢迎上意,修筑了梅堂、芙蓉阁、香兰亭,又霸占民田,结党营私,并将妓|女唐安安引入宫中让他寻欢作乐,人称“董阎罗”。
又因为余玠之死,朝野有人指责谢方叔,谢方叔又曾得罪过董宋臣,于是谢方叔被罢了相。此时吴潜也已辞官,两相空悬,董槐被任为右丞相,但董氏并不为赵昀所信任。赵昀又任用了从扬州逃回来的贾似道为枢密知事,又让结交宦官的丁大全任谏议大夫,这让朝中许多人心怀不满。让举国上下惶恐的,当然还是秦军越来越逼近的脚步。
天灾人祸,大难临头,满朝文武却束手无策。赵昀不得不急诏老将赵葵,任命他为浙西安抚制置使、知镇江,任责北大门的防御,又召集各路兵马勤王。但这仍让赵昀不感到安全,每天传来的不利消息,令他如丧考妣。赵昀曾想暂时称臣,以为缓兵之计,更想从此划江而治,但此时顺风顺水的赵诚怎会答应?
“朕欲进封皇子赵禥为忠王,尔等以为如何?”赵昀对着召来的心腹们说。所谓心腹,也不过是贾似道、丁大全、董宋臣三人。
“皇子赵禥资质内慧,七岁始言,言必合度。”贾似道立即接口道,“立皇子禥为忠王,正合举国臣民心意。”
贾似道胡说八道。赵昀好色无度,曾有一子不幸矢折,所以虽后宫无数,却始终没有儿子,选赵禥为皇子,进而想封其为忠王,那是因为此人是他的亲侄子。赵禥之母黄氏原不过是一个陪嫁丫头,应与主人私通之后,怕腹中胎儿因自己地位低下而影响前途,曾服药堕胎,结果事与愿违,所以赵禥先天不足,七岁才能说话,手足发软,体质极差。
“奴以为,不如直接封皇子为太子,以安民心!”宦官之首董宋臣道,他的目光瞄向丁大全。
丁大全闻弦而知“雅”意,连忙奏道:“臣附议!”
赵昀面露一丝喜色,又不无忧虑地说道:“朕年近半百,这祖宗基业早晚要交给我赵氏子孙。只是……”
“陛下这是担心朝臣们议论吗?”贾似道躬身说道,“陛下这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当然应提早为国设立储君。这是皇帝家事,容不得做臣子的乱说。”
“贾卿一向忠君爱国,乃百官表率也。”赵昀赞道。贾似道心中极是兴奋,他从扬州逃回临安,虽然他极力夸大秦军的兵力,甚至将大部分责任归结到通州(南通)沿海守将的身上,但两淮是在他手中丢掉的,所以他一直提心吊胆,害怕皇帝秋后算帐,此时见皇帝要立储君,立刻一个劲地表示赞成。但与罢官相比,贾似道更不愿去前线。
赵昀的心思,这裏的三位都很明白,封王是假,其实更是想在紧急的时候,交皇位传给赵禥,赵昀想学徽宗。
第二天上朝时,丁大全想表现一番,当着百官的面要请立赵禥为太子,他自动将忠王这个步骤省略掉。群臣立即反对,大臣虽然不能上阵杀敌,御敌于国门之外,但对这件事看得还是很清楚,其中以董槐为最,竟然当场弹劾丁大全。赵昀驳回了群臣的反对,对董槐也大为不满。
紧接着,丁大全上表弹劾董槐,赵昀还未批复,丁大全就调来一百多位军士,将董府团团围住,逼董槐去大理寺受审。当天赵昀就罢免了董槐相职,朝中哗然。
太学生陈宜中、陈宗等六人联名上表,攻击丁大全,却被丁大全将他们赶出了临安,还在官学门口立下字碑,禁止太学生妄议国事,舆论又是哗然。丁大全任同签书枢密院事,同党马天骥同任签书枢密院事。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有人在朝门外发现了匿名的帖子。
西湖畔的湖光山色,似乎比以前暗淡了不少,临安人忧心忡忡,他们似乎听到了北方铁骑的呼啸声。一个本属平常的坏消息,往往能让临安人带着惊恐的表情,议论半天,有人已经开始收拾细软,匆匆离开临安,远走他乡。但一些人仍指望着朝廷能够力挽狂澜,当国事日衰之时,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沉醉与温柔乡中忘掉烦恼。
秘阁修撰钱佑正是在西湖畔买醉解愁。作为一个踏入仕途二十年的文人,钱佑至今也不过是从六品的小官,朝中多他一个不多,少了百个他这样的小官也不会嫌少。此生无望,华发早生,再无年轻时的奋发向上。
熙春楼仍奢华无比,灯火辉煌处,是巧舌如簧的跑堂伙计,招揽生意的闲人,还有笑靥如春的歌姬,只有在这楼中才会忘记一切烦恼。
风流总是雨打风吹去,钱佑沉浸在微醉之中,听着隔壁传来的丝竹之声,却猛然被一阵喧嚣惊醒。
如众星捧月般,贾似道带着从人上了楼来,从人见钱佑占了临窗的好座,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
“住手!”贾似道今天本是愁眉苦脸,见到钱佑,立刻一扫愁容,喝住莽撞的手下,“钱大人在此,尔等怎能无理?”
“大人教训得是!”从人见主子如此,连忙闪开。
“稀客,真是稀客啊。”钱佑喝得有些多了,并不起身行礼,眯缝着双眼,“贾大人离开临安数年,这西湖也就少了些逸事,可惜啊可惜!”
“那是、那是!”贾似道今天对钱佑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出奇地热情,尽管他从钱佑话中听出了反讽之意,“相请不如偶遇,贾某回临安,首次来这西湖畔,就遇到了钱大人,真是有缘啊。今日贾某做东,请钱大人痛饮!”
“贾大人客气。”钱佑道,“贾大人参赞军国大事,是朝中重臣,钱某不过从六品的小官,哪里敢劳大人相请?”
“哪里、哪里?从明日起,钱大人就升官了,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如何?”贾似道笑道。
贾似道这一笑,莫测高深,令钱佑的酒醒了大半。
“大人不要拿钱某开玩笑。”钱佑正色道。
“钱大人知道吗?贾某身负皇恩,过几天便要出京赴湖北,任荆湖宣抚策应大使。”贾似道说道。
贾似道脸上的笑意立刻又消失地无影无踪。钱佑心说贾似道这个新头衔可不是美差,那是要去前线作战的,他此时要升自己的官,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方才大人说要升钱某的官,不知钱某与此事何干?”钱佑有不妙的感觉。
“这个嘛。”贾似道顿了顿道,“贾某忠君爱国,以马革裹尸为己任,但两国交战,唯有黎民百姓受苦,贾某不忍百姓涂炭,欲遣使劝说北军退回。正愁无人为使,不巧在这熙春楼里见到了钱大人,真是天助我也。”
钱佑这才知道自己为何一下子就能从从六品升到从四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