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那些妃嫔们还是照常来凤兮宫拜谒。邵贵妃出乎众人意料地也来了,但只是现了下身后便速速离去。
第三天,王美人称病未来。邵贵妃未至。
第四天,聆音言道,秋高气爽,宫内烦闷,恰秋日宫苑也别有一番风景,遂领着一干妃子出凤兮宫走走。即便秋风萧瑟,然草木芳华仍在,亦犹如锦簇花团般的妃嫔。
但见一朵别样的花含敛其中,不显眼。然聆音眼尖,暗自留了心。待到宫人们散去,她唤来掌事郑玫,道:“此花圃侍弄得倒不错。”
郑玫笑道:“娘娘,负责这花圃的老宫女可有别样的手艺。不知怎得,这块花圃之前无论怎样精心呵护,花儿都萎萎蔫蔫的,无甚神气。只是自这宫女来了之后,这些花儿,倒突然像被注入了一股灵气一般,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了。”
聆音斜眼看她,嘴角微含笑,道:“你倒了解得不少。”
郑玫的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闻言讪讪:“只是恰巧听人说起。”
聆音倒是没追究什么,只是懒懒道:“既有如此神通,以后便叫她去凤兮宫侍弄些花草。曦殿前的草木金贵,便去那儿吧。”
“是。”
曦殿本是聆音的寝殿,殿前早年移种了几株北地来的寒竹,和一些稀罕的花卉。
傍晚膳后,聆音屏退诸人,立在雕窗前,望着窗外于草木前忙碌的影子,一声轻笑溢出。
对方耳尖,手上的动作稍有停顿,却继续拿着花剪,修着草木的叶子。聆音索性便出了殿门,走到了那背影佝偻、满头风尘银发老宫女的身旁。
老宫女似是吓了一跳,两只手都不知道摆哪儿好,后来如梦初醒一般,将手上的泥擦了下,迫切行礼道:“皇后吉祥。”
聆音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没想到我有朝一日,也会看到淮姨人老珠黄、做小伏低的样子。”
微微的嘲弄,却不带任何的恶意。
老宫女倒似皇后所说的是在叫她平身一般,十分自然地起身,将表情摆得十分恭谨,似是荣宠过剩,不胜惶恐。
“淮姨倒仍然易容有术,此番也跟本人截然不同。若无凤蝶草,怕于宫中见你,也不认得。嗯,这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真是浑然天成。”聆音揶揄道,“淮姨,郑玫收了你多少银子?我宫内掌事的人心,如此之快便被你收买。”
“不多不多,只是些琐碎的小玩意儿罢了。”
聆音缓慢移步,似是赏了草木一番,笑叹道:“淮姨,我这儿的寒竹可是很名贵的。现在我倒很忧心,会被你折腾成什么样子。”
“不会太惨不忍睹就是。”明明带着笑意的话,可是那表情,那动作,明显是下级回答上级问题时的严谨样子,“况且,这些寒竹,浅沫山亦曾有种。”
聆音微笑。
淮姨入宫,混入了花房,名字依然是淮姨。她故意在花丛中种了一棵凤蝶草。凤蝶草在此地难得,宫廷中更不会无故掺杂此花。
母亲当年喜欢凤蝶草,在屋子的前面种满了凤蝶草,那时聆音和淮姨一起养了一只猫。那只猫顽皮,将凤蝶草践踏殆尽,母亲气得不得了,便对聆音说:“照管不利,以后便给我多练一个时辰的琴。还有你,淮,下次别想喝我沏的茶。”
母亲盛怒之下,聆音和淮姨好说歹说也不能让她妥协。那时淮姨便辛苦了半月,和聆音二人重新把屋前破败的凤蝶草给铲除了,又侍弄了些新的,才减轻了母亲的怒火。故而,淮姨侍弄花草之艺,也是在那时飞跃,尤其是凤蝶草。
“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些不过是易容有术,哪是我不老之貌可比的。为了不显得刻意,我想方设法让凤蝶草在此季开放。你能认出我,也不负我所望。罢了,往后我便留在凤兮宫助你吧。若留我一人在宫外,也是放心不下。”
淮姨看着眼前的聆音,眼中绽放出奇异的光彩。她身上穿着的凤服并不使她显得沉重如腐木,反而那凤凰也真的随之展翅高飞了一般。淮姨叹了一口气,道:“希望你做的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聆音过了好久才舍得让淮姨退下。宫人们一来,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淡雅雍容,不见刚才撒娇的小女儿模样。她交代宫人说:“淮姨年老,你们要好好体恤一下。”
在这冰冷、四面环敌、无处可依的地方,遇上淮姨,打内心感到亲切。
一条布满荆棘的路,若是一个人踯躅前行,再有勇气的人,都会生出胆战。然而若是有人并肩而行,便能凭空生出勇气。
只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不是吗?
她的入宫,不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的,更不会作茧自缚。
元月十五,皇后设宴于凤兮宫的后院。其中茂林修竹,群芳皆艳。隐隐有乐音萦绕于其中。聆音风姿端严,沉声道:“各位不必拘束。随意便好。”
聆音的余光扫过,邵贵妃一个人独坐在幽亭中,旁边立着的是王美人——韶华宫的美人王芷萦。
虽然聆音的性情看起来随和,但当日厉斥邵贵妃余威犹在,生怕一时出尽风头失了分寸,更何况,木秀于林,必遭风毁之。一时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还是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聆音含笑道:“众姐妹是不给我这个面子,都藏着一手惊世绝技不让我看呢,还是因为知道我并不擅长这些,有意给我留几分面子?”
“皇后娘娘。”辛敏儿站出。
“以后在这儿,便不要有这些称谓了,平白生疏了。大家不妨以别名称之。”聆音想想,“众位可唤我凤兮虞吧。”
凤兮凤兮。既合宫意,又合后意。
饶是如此,辛敏儿还是不敢如此直呼。正想着要如何说辞的时候,但闻远处一声嗤笑,却见邵贵妃冷眼看来,不知道何时她的侍女已拿了一古筝置于庭中石台上,葱葱玉指悬于筝上。未几,大红的凤汁花染就的丹寇落于筝上,拨弦三两声,如游龙般凌跃于筝弦间,弦动有如裂帛的声音,声透空气而来,气势凌然。引得众宫妃望来,正要赞叹。音声突然停下,原是邵贵妃收手命剪纷将筝收了,逶迤而去,倨傲如孔雀。
邵贵妃这一挑衅,半冷场的气氛倒被搅和了一点儿。聆音挥挥手,顿时有一群宫女领着人进来。大家眼前一亮,当年琴艺名扬天下的太妃庄氏携着文墨皆精的师傅们走来捧场。
庄太妃一身淡色的白衫,脂粉不施,青发如丝用一素钗绾起。先帝早去,庄太妃才二十来岁便守寡,至今韶华空蹉跎,青丝中已见了斑白。聆音心底一片欷歔。
“皇后有礼。”
“太妃娘娘免礼。”
先帝所留于宫中的妃嫔们,唯一如此年纪为太妃者,就是庄太妃了。妃嫔们听此,对她的身份也就了然。庄太妃人淡如菊,以琴为心。虽于后宫中数十载,倒也不卷入后宫的纠葛,后来先帝驾崩,她从区区一嫔,被晋为太妃。正因为不趋炎附势,甚至有些淡出凡尘,能将庄太妃请来,就更是不易。
有宫中地位仅次于太后的庄太妃坐镇,场面便一下子恢宏而正式起来。不久,便有了妃嫔出头,要试试琴艺。毕竟倘若能得名师指导,对她们亦有裨益。
玉芙宫的江怀薇,是个腼腆的小姑娘,年十四。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向前,乞琴,看了一眼聆音。聆音微笑示意。江怀薇拨了两下音,柔柔的曲音便从中流淌而出。
邵贵妃前番的古筝弹得虽然随意,然而技艺高超也给人留下了一道坎。刚才邵贵妃的是激烈而随意,带着刚傲之气。而江怀薇却是细水长流,腼腆忐忑,风格截然不同。江怀薇的琴技虽然不够纯熟,闻者却可以感觉有如流水细细淌过。树幽禽渺,绿意葱葱,是为柔。
聆音常能做到一心二用,一面可以听出江怀薇曲中的精妙及疏忽不当之处;另一面却能注意到江怀薇弹琴间,一抹明黄色隐在分花拂柳间。
等到琴声方毕,突有一声从花柳边上传来,其人道:“婕妤琴音妙也。”
江怀薇一惊,急急起座,和众人一起拜见了萧洛隽。
萧洛隽声音清淡,道:“众妃免礼。”
聆音起身的时候,看到萧洛隽的眼神淡淡地停在段晨岫身上一瞬间。而段氏的目光与其相撞时,平静中多了分绵意,便已经心知肚明了。
萧洛隽走到皇后的旁边,对妃嫔们赞赏了两句。顿时那些妃嫔活跃度飙升,尤其是还没有侍寝的妃嫔,更是蠢蠢欲动。
萧洛隽自然是看见太妃了,寒暄两句后,看着聆音的目光中多了分赞叹与一丝复杂。
萧洛隽来了一会儿又走了,但这已经足够了。聆音晓得,萧洛隽并不是一个流连后宫女色之人。这几年大诺繁荣昌盛,萧洛隽却没有因此而耽于享乐。此番前来,隐隐约约也表示了对这件事情的支持,故而后宫妃嫔们的异议少了,更加欣然接受。
王美人刚刚并没有同邵贵妃一起走,毕竟她没有邵贵妃那样的身家背景,也没有公然与皇后决裂的胆子。尔后,妃嫔们有的献了词,有的献了舞,聆音在一旁微笑不动。
段晨岫倒是捧来笔墨,潇潇洒洒地泼墨了几笔,便有山木跃然纸上。凛凛清骨,风韵尤佳。聆音倒是不吃惊段晨岫的画技了得。在这后宫中,哪个人没有一技之长。况且,以萧洛隽的眼光,能从一个宫女,变为正二品昭仪,更是有能耐。
散宴后,江怀薇留了下来。聆音送走太妃后,江怀薇说:“曲有误,周郎顾。皇后娘娘必是精通音律的。皇后娘娘若弹奏,赞赏的人定是更多的。”
聆音淡淡地说:“能听者未必能弹。”
刚刚江怀薇弹错了一段音,聆音出于习惯地瞟了一眼过去,恰好被江怀薇看到了。
江怀薇今日穿着嫩黄色的衣服,俏丽,却还是带着腼腆,像株含苞待放的花朵。她说:“皇后娘娘,不知是否能指点怀薇一二?”
江怀薇的目光诚恳而纯然,有意变成“皇后的人”,自是好的。聆音浅浅一笑:“指点称不上,那么多的善才在前,我可不敢抢了她们的风头。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婕妤勿怪。”
有时候,后宫中的人比家世背景、身外钱财更为重要,聆音更是深谙此道。月钱赏银必定要公道,那些太妃,她也注意尊重和慰问,有时候投其所好,比方说庄太妃,便是聆音献了一曲才让其助她。无宠的妃嫔,她尽量不让内务府捧高踩低地任意克扣份例,再让对方知道此乃皇后恩泽庇护。而对于培养会舍身为己的宫女太监,自然是广施恩德,宫人常常会遭受责打苛待,而在这时,展示一下皇后的仁慈,便能收拢人心。当然,这样的仁慈,也有一定的技巧、一定的限度。也因人而异,因景而变,因主而易。
那日之后,江怀薇便常来凤兮宫。江怀薇出身江南,母亲来自书香之家,从小耳濡目染。除了琴,对沏茶也有一套,这也增加了她们共同的话题。就算没有话题,也会从日常琐事中挤出那么些。再不济,江怀薇亦会迎合。聆音毕竟没有看错人。
岁华冉冉,辗转又过了一月。
邵贵妃风头依然大盛,段晨岫新生之芽,盛宠不多也不少。江怀薇献琴也颇得皇帝关注,常得君王召唤。
后宫初立,且萧洛隽大婚前内宠颇少,倒也没有传说中的剑拔弩张,日子淡而宁静,勾心斗角还未上演。然而秋末的某一日子,对于聆音来说,却是永生难以忘记的。
母亲是在秋末的时候去的。
浅沫山鲜少有人造访,然而那些日子却破例了。每隔那么几天,便有个穿着讲究的人到来,他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却带着让人听着极不舒服的尖细。那人来时,母亲总会把她打发去其他地方。自那人走后,母亲的话变得极少,亦鲜少笑。
而那日,母亲见到那人来了之后,眼神顿时变得暗沉而平静。她将聆音叫进了屋子,目光长久凝聚在聆音的身上,似是要将她的样子牢记于心头。目光十分柔软,她柔声说:“你外祖父想你了,你回崇安侯府去看看吧。”
母亲似是知道自己逃不过,刻意地将她打发去外祖父家。那时聆音还不懂,也没有接触过宫人,更不懂得那时候他们深有意味的对话,亦不曾察觉到母亲的异样,竟天真地认为,这人来自崇安侯府。
是淮姨同她一起回侯府的。
自屋子出来后,一种不安的情绪一直缠绕在聆音的心头,挥之不去。她心神不宁,而母亲那突然放柔的神色,一直反覆地展开在聆音的眼前。她甚至在这样反覆出现在脑海的一帧画面裏面读出永诀。
聆音再也受不了,直道要回去。
淮姨一直说她多想了。即便淮姨一直保证,母亲没事。但饶是如此,聆音心头之忧如同火被灌了油一般,越燃越盛,眼里积聚了眼泪,而步伐一点儿也迈不动。
“到底是母女连心。”淮姨深深一叹。看向聆音的眼里那些原本压抑着的痛苦、哀怜,沉重骤然一拥而上。
“母亲出事了,对不对?!”
聆音的目光充满了执拗。
淮姨默不作声,甚至心虚地将目光转开。
聆音的眼里满是痛。那痛,令淮姨不敢直视。淮姨只低低地说:“回去吧,回去吧……或许,还可以见到最后一面。”
眼里的泪水就那样从她眼角直直滑落,然而她却没有片刻迟疑,转身飞快地施展开轻功,一路飞驰而回,难得地将淮姨甩在最后。
她撞开虚掩的门,满地碎瓷,惊痛了她的眼。母亲,如同一株将要凋零的花一般,毫无生气。
母亲的眼一直是望着那扇门的,那扇她曾从那儿走出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