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音再度醒来,已是三日后了,淮姨正在替她把脉。
淮姨的眉头紧紧地皱着,脸上愁云惨淡,摇了摇头,道:“不过月余,你竟然将自己弄得这么惨,不但没有了武功,这三年来给你调理的身体也败坏成这样。我解了你被封住的穴道,但你的武功不会这么快恢复,至少还需要一个月才能恢复一成实力。虽然你如今有武功,不过你切记,不要贸然动用内力,否则会加速你体内毒素的流动。”
聆音刚刚醒来,还有几分怔然,眼前似乎还浮现出了萧洛隽被血染得色泽深沉的龙袍。她说:“宫内的情况如何了?”
“宫中的形势不大好,皇帝被刺杀,生死不明。而身体才有好转的太后,在这一刺|激之下,病情又有了反覆。群龙无首,宫内自然大乱。”
聆音了解现在的情况后,陷入了沉思。她已经昏睡了三天,这么说,萧洛隽也是三天没有脱离危险。
萧洛隽身上的那一刀,她是避开要害之处的。
他的身体向来康健,那一刀不会致命,怎么会昏迷这么多天,甚至生死不明?让聆音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应该离皇城能有多远,便有多远。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竟然是在距离皇城不远的浅沫山之中。
淮姨看到聆音的表情,道,“你还担心他?你都自身难保了,顾忌他那么多做什么,你变成这副凄惨的样子还不是他害的。”
“萧洛隽,生死不明?”聆音低垂了眼帘,重复着这句话,漫不经心道,“淮姨应该是料准了萧洛隽会驾崩的事情吧。既然是淮姨出手,只怕那位真的是凶多吉少了。这么说,让昀儿继位之事,也该提上议程了,免得到时候又出了变故。”
淮姨看聆音的样子,似并没有异色,道:“那是自然,我亲自研究的毒药,虽不会见血封喉,不过也足够了。萧洛隽帝王之躯,打小也被喂了不少的毒药,寻常的毒药并不能克住他。”
聆音藏在被子里的手握紧了。她同段晨岫合作,本就没有打算要害萧洛隽的性命,她相信段晨岫亦如是。然而这计划之中,却多了一个自作主张的淮姨,行刺的匕首被淮姨喂了剧毒。
聆音不免又想到了灯会的那天晚上,淮姨甚至没有透露给她任何风声,就去参与了刺杀萧洛隽的计划。而这笔账,被萧洛隽给记在了她的身上。
聆音心裏失望,就算她不想承认,然而却不能否认的是,淮姨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瞒着她做下了多少事情。
淮姨身上有秘密,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深究。然而,却因为那潜藏的秘密一而再再而三地扰乱她的计划,这实在是跨过了她的底线。
“淮姨,瑰色门内无二令。”聆音的语声淡淡,道,“不管实际上的掌权人是谁,但上上下下,还是只服从一个人的指令为好。”
她言语间没有对淮姨责骂的意思,心裏却对她生了芥蒂。
淮姨也知道聆音心裏不好受,虽然在她的眼里,聆音一直是被她带大的、情如母女的孩子,无奈聆音对她也用上了上位者的威严了。不过就算如此,她还是欣慰道:“阿止有这样的想法,我是欣慰的。阿止早就不应该因为同我的私人情分,待我与他人有分别了。”
“当然,在我的眼里,淮姨的地位非同一般。不过下次淮姨要做什么,还是事先告知一下我。如果是你执意要做的事情,我不会反对。只是很多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知道了你的打算,也好方便我下一步的计划。”聆音客客气气地说道,淮姨一口应下。
“凤箫和龙吟皆在我手中的消息已经送出去了?”聆音道。
“是,局势不等人,凤箫和龙吟暴露出来的宝藏大概地址已经吩咐人送出去了。三方约定,这一个月内齐整兵马,一个月后相聚于沙漠。”淮姨回答。
“嗯。”聆音低低地应了一声,“沈绿衣现在在何处?有你在的话,她的伤势应该无碍了吧。让她到京城中来,我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吩咐她去处理。瑰色又派了谁去同他们应对?”
“沈绿衣在临阳县养伤,我这就吩咐她到京城来同你会合。这边就让小夜同他们去接洽。”
“嗯,让她尽快来吧。小夜同肃王他们打交道我不放心,这件事情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淮姨,这件事情,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去一趟。”聆音看着淮姨的眼。
淮姨心裏仍然有顾虑:“可是你身上的毒……”
“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你就将那些我所需要的草药留下来,我已经醒来了,具体的情况我也能够控制得住。你去他们那边,左右不过一个月罢了。”聆音道。虽然是这样说,她心裏依然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只不过是撑一天是一天罢了。
淮姨离开了一会儿,之后捧着一个陈旧的木盒。那个木盒上落满了尘土,她将上头的尘土掸开,然后打开,道:“这裏头有我师父早年所赠送的一枚解毒丹,名叫‘起死’,能够克天下万毒,普天之下仅剩这一枚。原本我觉得依我的本事,能够将你身上的毒解了的,不过如今想来却是我天真了。阿止,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枚起死还是放着别用,指不定日后还能够救人一命。”
淮姨将那个木盒珍而重之地放在聆音的手上。
聆音应了一声,催促淮姨尽快去瑰色的各个分部,将能够召集的人手都集合起来,同时安排一些人到肃王和叶睿的阵营中去。
沈绿衣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日之后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萧洛隽此刻依然处于昏迷的状态。
沈绿衣的脸色看起来颇为苍白,一看到聆音,就跪倒在了她的面前,道:“属下无用,堪不破情关,最后还是败在了岳承霖的手上。”
聆音摇了摇头,道:“这事情并不怪你。我知你害他前途被毁,心中对他有愧疚。你被他所伤,也算是还他了,从今往后,切莫再心软为好。”
沈绿衣道:“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沈绿衣道:“宫中的局势我已了解大半,觉得主上同皇帝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让人有些不解。皇帝对主上是有感情的。梧州那边……之前肃王和漠北那边联合起来,之所以能够刺杀成功,是因为让人假扮了你,引他前来。萧洛隽那时候以为自己先前误会了你,诸事都是他们逼你所为,把黑锅都栽在你身上的。那时候他还没细看假扮你的人几眼,那人就从袖中掏出了匕首,对他刺了过去。是以,他对你有些误会。”
原来是这样,只是如今……
聆音知道沈绿衣对自己是绝对忠心的。她们之间的感情不一般,故而现在只有沈绿衣敢对她说这样的话,淮姨更是巴不得她更恨萧洛隽一点儿。
聆音已经感受到了淮姨对萧洛隽非同一般的恨意,她似乎很想除萧洛隽而后快。这让聆音怀疑当年淮姨劝她入宫,也不过是想要离萧洛隽更近一点儿,好让她有机可乘。
聆音摇了摇头,道:“如今说这些已经晚了,现在摆在面前的是,萧洛隽是我刺杀的。那时我虽然没有想要他性命的打算,不过事与愿违。”
聆音摩挲着淮姨给她的木盒子。木盒子上面的繁复花纹,好似已经被人给磨平,显然可见这个盒子对淮姨的重要性。她琢磨了片刻,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道:“绿衣,我现在有件事情要托你去办。不过这件事情,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便好,尤其是不要让淮姨知道。你将这个木盒子交给宫中能够接触得到萧洛隽的人,邵妃、姝妃或者江怀薇,倘若岳留思能够入宫,交给岳留思也无妨。总之,你要确保这颗药丸一定要被萧洛隽吞服。”
话毕,聆音又咳嗽了几声。如今她脸上粉黛未施,面容瘦削下来,就像是一个病态的美人,让人看着心生怜惜。沈绿衣看她犹豫的样子,便知道那木盒子的珍贵。
淮姨离开浅沫山的时候,也曾同她说过聆音的病情是怎样险峻,让沈绿衣好生看着聆音用药。那个木盒子中的药,想必是保命之药吧。
“主上,这样……不值得。”沈绿衣道。
“沈绿衣,你是局外人,也知道这件事情委实是我负了他。说来说去,他做过的最大错事,便是生为岳太后的儿子。他后来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不怪他,因为我也难辞其咎。若非我在江湖中三番两次地触及他的逆鳞,想必他也不会对我这般耿耿于怀。如今他因我而生死不明……”聆音道,“我现在的心情,就如同你对岳承霖。明明他刺向你的那一刀你能够避开,然而你却为了赎罪,亲自挡下了那一剑,换得了朝廷军队喘息的机会,也让岳承霖立了大功。”
岳承霖从流放之地跑到梧州仍是戴罪之身,然而永宁侯如今已不成气候,当年的那件事情也差不多被人遗忘了。萧洛隽知道其中的隐情,再加上对岳承霖的偏袒,有意让他将功折罪,后来便让岳承霖跟随着景王去了漠北平乱。若是能够赢下卓越的战功,他甚至能够考虑让岳承霖靠着军功晋升,重踏京城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所以这件事情,绿衣,你是最没有立场说我做得不对的,你也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人。”聆音道,“这是我的选择,否则我的余生将难安。更何况,我的沉疴已重,更不能指望这一颗药丸便能够化解我身上的毒素,反而是萧洛隽体内的毒还没有蔓延全身。”
“那么,主上……就算他转危为安后,仍会恨你。”沈绿衣想到了那时候,岳承霖毫不留情地将长剑刺穿她胸膛的情景。若非她的心脏同常人所长的位置不一样,恐怕就会当场毙命吧。她说:“不过是区区三年,他对我由爱转恨,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杀我。我险些死于他剑下的时候,我就释然了。因为就算他把我杀了,他对我的恨意也不会减少,不过我倒是觉得同他已经扯平了。”沈绿衣的表情有几分凉薄的意味。
聆音却摇了摇头,道:“也许那时候我早已不在尘世之中,恨了又能如何?难不成,他还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我报仇?”
聆音觉得沈绿衣这次从梧州负伤归来,整个人比起从前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前还是沉默寡言,如今却变得如同死水一般,无甚波澜。
不过沈绿衣领命之后,便去了皇宫。
如今的局势不待人,聆音在浅沫山也不敢多待。身体还没有休养几日,就听到宫中转来萧洛隽转危为安的消息,然后便同沈绿衣策马往沙漠而去。
临走的那一天,聆音去了浅沫山的冰窖。
虞则琬的脸色苍白,神态安然地躺在冰棺之中。她紧闭着双眼,当年这双眼睛是聆音为她合上的,如今虞则琬紧闭着,仿佛只是在沉睡。
聆音抚摸着冰棺,喃喃道:“母亲,快了。女儿马上便会让你醒来了。”
而后,她出了冰窖,神情恢复漠然。
她又穿上一身黑袍,脸上戴着一个精致的雪白面具,面具的眉眼处勾勒出了繁复的花纹。
“……皇帝那时候身中奇毒,太医院那群酒囊饭袋束手无策。太后缠绵病榻,精神时不时地萎靡下去。我入宫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岳留思,她是去探望太后的。我将那药交给了岳留思。后来岳留思自称得了奇药,必定能够救治皇上。太医们拿着药,检验无恙后,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沈绿衣道。
聆音嗤笑道:“太医院的那班人真不知是养着做什么用的,凡事都是束手无策,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治什么病。”
她说完这话,神情略带了几分怅惘。只不过有面具遮着,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过也不知道主上是哪儿得来的药,只消片刻工夫,萧洛隽便醒来了。这件事情挺隐秘,没过多久上头就封锁了消息。我若非是看到岳留思出了太极殿的时候面露喜色,还以为皇帝仍生死不明。”
聆音本来最不愿意的便是让这药借由岳留思的手送给萧洛隽,不过事已至此,拦也拦不住。她同岳留思也没有什么恩怨,当年做下的那些事情岳留思应当是不知道的。罢了罢了,就当作弥补岳留思吧,毕竟也是她让岳留思从天之骄女,变成现在这副高不成低不就的样子。
“京城这边,皇帝转危为安的事情,还是不要让淮姨知道。这件事情,你办得到吗?”聆音道。
沈绿衣点头道:“她离开京城的时候,将她手中的势力都交给我了,暂时还没有把消息传过去。”
“太后时日无多了。”聆音咳了一声,道,“我在宫中曾为太后炼制了一味药物,叫作‘回光返照’。至多再过一个月,太后便再也撑不住了。到时候萧洛隽定然会为岳太后举办国丧,就让那些人误会吧。”
“皇帝那边并没有打算将自己醒来的事情告知朝野。如今朝野上下,除了股肱大臣,都以为皇上遭遇刺客,中了奇毒,仍然生死不明,凶多吉少。已经有臣子上书,要准备后事了。”
“嗯。”聆音应了一声,神色难辨。
“还有一件事。”沈绿衣欲言又止,等看到聆音略带着一些不耐烦的眼神,才说,“当年宋美人在冷宫中,无意间窥到了一宗皇宫秘辛。后来淮姨让我将宋美人送出宫的时候,宋美人曾同我说过这件事情,只是不知道事情的真实度有几分。”
聆音挑眉,道:“宫中有何等的秘辛,能够让你这样欲言又止。”
“太后并非是先帝的元后,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岳家两姐妹一同入了太子府。姐姐为太子妃,妹妹为太子嫔。说来也巧,二人不仅同时入了先帝的府中,又同时有了身孕。再后来身为太子妃的姐姐难产而死,一尸两命;而太子嫔的妹妹最后安然无恙地生下一个男孩,便是如今的皇帝。那时候,离先帝登基在即,为了安抚岳家,就干脆顺势将妹妹立为了皇后。因为岳太后当年算是妾室扶正的,故这件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宋美人也是无意间从冷宫的旧人口中得知的。令人奇怪的是,那个旧人早已容貌皆毁,看上去是风烛残年了。”
这样的事情,从这般的角度说出来,倒显得有些特殊意味。
聆音闻言,眼睛里有了异彩,不过一瞬间,又暗淡了下去,道:“都是些没影的事,再说了,皇帝同岳太后亲密无间,岳太后对皇帝亦是袒护……”
若是到头来,连恨都恨错了人,那么这几年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沈绿衣笑了笑:“所以,我也说这件事情不知道真实性如何。若真的有什么猫腻,怕当年的有关人员都被处理掉了。”
距离千沙荒漠比较近的地方有他们一个分部,聆音便暂时驻扎在那里。淮姨已经吩咐了瑰色的各部人马往这边赶。果然如同聆音预料的那般,她还没有抵达千沙荒漠几天,便看到四处都挂起了白色的幔帐。附近的一个城池已经贴出公告,一年之内,举国上下禁婚丧、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