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都说了,我这聪明劲儿,就是像祖母。”宋嘉言心思慧敏,道,“爹爹在书房忙活,不如拣几样菜,着丫头们给爹爹送过去。爹爹瞧见祖母给他送吃的,心裏定知祖母在记挂着他。他肯定爱惜身体,方不会操劳过度呢。”宋嘉言深得老太太、宋荣的喜欢,平日没事儿,她常听老太太说想当年,很知道老太太、宋荣对舅家的感情。宋荣并非冷酷的性子,若知晓辛家舅舅的事,难免伤心。
老太太忙道:“亏得你这丫头给我提了醒儿。”
宋嘉言笑:“大热的天儿,不用大鱼大肉,爽口小菜放几样就成了。”
老太太怎能不了解自己儿子,道:“你爹爹啊,小时候最喜欢吃凉面,再拌上些嫩黄瓜丝、肉酱末,浇上几勺辣子,那时候,一顿能吃三碗。再加上你二叔,真个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笑,令厨下做了凉面给儿子送去。
宋荣刚用了凉面,宋嘉诺便过来书房。宋荣对功课很不错的小儿子向来温和,道:“今天不查你功课了,诺儿早些回去睡吧。”
宋嘉诺不论模样还是秉性,与宋荣皆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如今刚刚六岁,生得粉雕玉琢,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担心,宋嘉诺说:“我来看望父亲。父亲,你别伤心。”
宋荣摸摸小儿子的头,笑:“父亲没事。”
宋嘉诺将小脸儿贴在父亲温暖的大手里,脸上满是天真:“父亲,舅公是个很好的人吧?”
“是啊。”怎样才能让两家人的关系继续亲密地维持下去,只靠血缘是不够的。宋荣便将自己与舅家的感情渐渐地说给小儿子知道:“爹爹小时候家里穷困,你祖父又早早地过世,我跟你二叔要念书,就你祖母一个人种田。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活要做,你祖母做不过来,都是你舅公来家里帮着干活。你祖母带着我们兄弟过日子,每年开春粮食都是不够的,你舅公就给我们送粮食来。其实,你舅公家也不富裕。我跟你二叔去县里考秀才,那会儿年纪小,还是你舅公送我们去的。你舅公辛苦了一辈子,前面几个儿女却都没有存活,如今只有一儿一女,与你大哥和大姐姐年纪相仿。后来咱们家里有了银子,我想着把你舅公接到帝都来,他舍不得祖产,不愿意来……他今年才不过四十几岁……”
这么好的舅舅,却年纪轻轻地过世,宋荣心裏着实不好受。
宋嘉诺晚上没回自己院里,就在书房陪老爹睡的,听着老爹絮絮叨叨地说了满耳朵的舅公家的事,宋嘉诺都不知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连带宋荣起床早朝,宋嘉诺因睡得太死,亦无从察觉。
待他醒来,早上照例去母亲院中请安。
小纪氏倒是满面欢喜,拉着儿女问长问短。女儿宋嘉语一直跟自己住,小纪氏眼皮子底下,她是放心的。就是儿子,小小年纪已是挪到前院儿,小纪氏很是心疼。
小纪氏问儿子:“听你父亲说,你昨天是跟着你父亲住的?”身为母亲,自然乐得见丈夫儿子关系融洽。
宋嘉诺点点小脑袋,他年纪小,心裏还存不住事,便跟母亲道:“母亲,舅公家的人快来了,你要提前把舅婆他们用的东西准备好哦。”
摸摸儿子的头,小纪氏笑:“这还用你说,我岂能不知?早着人去收拾院子了。”只是宋荣叫瞒着老太太,下人也得小心进行。
母子三人说了几句,丫鬟已捧来燕窝,小巧的三盅,因儿女年纪尚小,不过小孩儿拳头大的一小盅。
小纪氏道:“来,吃了燕窝,我带着你们去给老太太请安。”大户人家规矩大,宋家虽尚算不得大户人家,不过,宋荣科举出身,又是孝子,更看重这些。尽管老太太不乐意见到她,小纪氏依旧每早都会带着儿女们去请安。
乡下人,不讲究停灵多少天。辛永福停灵三日,便就地发丧,埋入祖坟。
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好人,生前因有个高官外甥,在村子里也是备受尊敬的,生活从未大富大贵,但也不算差。如今死了,又是侍郎府的公子来帮着发丧,宋嘉让不只是带了银子来,因为宋嘉让的到来,便是县太爷也跟着祭奠了一回辛永福。
辛家如今有良田百亩,这些产业在帝都自然不算什么,但在乡下,已是地主级别的人物了。
辛永福之所以会求助外甥,自然有自己的思量。辛永福过身后,余下老婆带着一儿一女,儿女尚且年幼,而辛老太太,瞧着实不像有主意的人。
辛永福是个老实人,从宋荣做了高官,辛永福依旧老老实实地在老家种田就能知晓,这人本分。但临去前的种种不放心,还是让辛永福选择了求助侍郎府。
辛永福这样的品性,不论贫富贵贱,都令人敬重。
宋嘉让头一回办这样的大事,又是嫡亲的舅公家,何况来前宋荣早细细地叮嘱过他,所以,宋嘉让办得挺认真。但有不懂的,便问方管事。
发丧完毕,宋嘉让便跟舅婆辛老太太商量着去帝都的事,辛老太太并不是个有主见的人,抹着眼泪道:“你舅公去前跟我说过,家里也没什么东西,房子找人看着就成,就是,就是还有百来亩的地可怎么办?”
不待宋嘉让说话,便有一长眉细眼、四十来岁、两眼精光的中年妇人道:“大嫂,这有何难?大嫂若是信得过我,叫我们那口子种着,自家人,岂不比外人实诚?”
宋嘉让认得这妇人,说来也非外人,是辛永福同父异母的妹妹辛永莲。宋嘉让道:“二姨婆,这事儿,还是叫舅婆自己做主的好。”宋嘉让毕竟年少,头一遭回老家,宋荣也有不放心,早将辛家的事一一给儿子交了底,以免儿子受骗。
宋荣只与辛永福一房关系较好,余者姨舅都是平平。且宋荣在帝都为官之后,本想让辛永福一家子到帝都去方便照看,辛永福却是故土难离,不愿去帝都。倒是与宋荣关系平平的姨舅们都恨不能去帝都沾些光,宋荣何等精明之人,哪里会叫他们沾了光去?
如今宋嘉让体体面面地回乡,自然有的是人来巴结。不过,宋嘉让自幼长于帝都,他性子虽有些粗,该有的心眼儿还是不缺的。
宋嘉让不愿叫辛永莲占了孤儿寡母的便宜,辛老太太又实在没个主见,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话来。倒是辛老太太的女儿辛竹筝上前道:“我们商量好了,这次去帝都,蒙表兄收留,是不会再回来了,房子田地便都卖了。只是一时不好寻买家呢。”
辛竹笙生得皮肤微黑,面上有些不忍,试探地问妹妹:“全卖了啊?”
辛竹筝一身素衣,眉目并不出挑,身姿却是少女独有的窈窕,鬓上还簪了朵白花,瞅着母亲与兄长道:“娘,哥,表哥叫了侄子来接咱们,咱们去了帝都,托表哥找个差事干,跟表哥也有个照看呢。”
辛老太太说:“丫儿,这屋子是咱的家呢,咱辛家的祖宅,可不能卖。”
辛竹筝道:“那宅子便不卖了,就把地卖了吧。”
“是啊。”辛竹笙道,“祖屋不能卖。”
辛老太太是个没主见的人,辛竹笙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便是辛竹筝拿主意了。
宋嘉让稍稍知道些经济,这辛家庄离帝都并不远,他们骑马两日就到。既有百十亩地,宋嘉让觉着,倒不如租出去,以后每年吃租子,哪怕银两不多,也是个细水长流的事。这一下子卖了,所得亦不过几百两银子而已。
宋嘉让刚想建议一二呢,方管事却给他使了个眼色,宋嘉让便没有说话。方管事垂手道:“既然舅老太太这样说,不如便将此事交给奴才,奴才着人留下将事情处置好,容后再跟舅老太太回禀。舅老太太看,可妥当?”
辛老太太至今犹不习惯这些大户人家下人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她有些紧张,连连道:“好,好,麻烦了。”
方管事恭恭敬敬:“是奴才的本分。”
宋嘉让道:“舅婆,这裏的事让方管事来办,不如咱们先回帝都。家里祖母、父亲都惦记着舅婆、表叔和表姑呢。”
辛老太太点了点头。
辛永莲忙道:“侄孙儿头一遭回来,咱们这裏没什么好的,一些土物,给你父亲和大姐姐尝尝。”
“是啊,东西不少,我跟侄孙儿一并送去帝都吧。”说话的是辛永莲的弟弟辛永喜。
宋嘉让早有宋荣传授的心得,端坐着不动,只将下巴略略抬起,脸上浮现丝丝傲气,对方管事道:“方管事,这些事你来处理,我与舅婆、表叔、表姑先回帝都。”
方管事恭敬地应了一声。
宋嘉让带着辛老太太和辛竹笙、辛竹筝回到家里,门房里的奴才一面出来给宋嘉让牵马请安,一面急跑二门去给里头传信。
就在昨日,宋荣已将舅舅过世的消息告知了母亲,宋老太太果然一通痛哭,还是宋荣解劝:“明儿个让儿就带着舅母和表弟表妹来家里了,娘你哭坏了身子,谁来劝解舅母呢?”
宋老太太伤心极了,一面捶打着儿子,一面哭:“你就瞒着我吧,都瞒着我……”又抱怨兄弟,“怎么不早来信儿呢?早些来信儿,找了好大夫去给你舅舅看病,总不至于这么早就去了啊。”
待宋老太太哭了一阵,宋嘉言奉上一盏温茶,道:“舅婆和表叔、表姑明天就到了,这屋子怎么收拾,祖母可有主意了?”一句话轻巧地将老太太的注意力引开。
老太太抹着眼泪,在宋嘉言的服侍下喝了两口茶水,道:“我这院子宽敞,你舅婆这把年纪,又刚经了你舅公的事……”说到弟弟,老太太再一通哭,继而道,“至于你表姑,年纪倒跟你差不多。”
宋嘉言闻弦歌而知雅意,温声道:“我一个人住得寂寞呢,有表姑来,我们做个伴儿正好。而且,我也能劝着表姑一些呢。”
老太太对宋荣说:“竹笙年纪不小了,叫你媳妇在前面收拾个院子出来吧。”
宋荣点头:“都听老太太的。”
宋嘉言又问:“舅婆年纪也大了,跟老太太一个院子,正好老姑嫂说说话呢。只是,若一个卧室倒有些不合适,我看东头屋里宽敞亮堂,不如把老太太东厢里收拾出来,暂给舅婆住。还有,舅婆、表姑、表叔要用的被褥铺盖,再者,衣裳什么的也提前预备几身,知道他们不缺这个,但这是咱家的意思呢。”宋嘉言说得客气,依宋荣的脾气,自己发达了,总不会忘了舅家。不过,哪怕辛家不缺吃喝,在乡下,衣食用度定不能与侍郎府相比。这样提前备了衣裳,也是不叫人小瞧辛家人的意思。
老太太连连点头,宋嘉言道:“这个我也不大懂,不如请太太过来,爹爹也在,咱们一起商量着办。老太太给指点着,不要怠慢了舅婆、表姑、表叔他们呢。”
宋荣立刻吩咐道:“去叫太太过老太太这边儿来。”
小纪氏来得很快,宋嘉言将事大致与小纪氏说了。
小纪氏柔声道:“这些,我倒是考虑到了,被褥铺盖都是现成的,就是前头的院子也着人收拾好了,就在让哥儿院子旁边儿。听说表叔年纪跟让哥儿差不多,倒叫他们叔侄多亲近亲近呢。就是衣裳,我料子备下了,尚未做好呢。”
老太太本就不喜小纪氏,因弟弟死的消息,老太太心情极差,见衣裳还没做好,心下气不打一处来:“你还不如个孩子想得周到。你们早知信儿的,房子都能提前收拾好,怎么衣裳就没做一件出来……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们乡下来的……”说着,老太太又是一阵伤心,拉着儿子的手道:“老大,我不管你媳妇是怎么想的,你舅舅以前是穷,但没薄过咱们家,你可不能学那些势利眼,瞧不起你舅舅啊。”
小纪氏被老太太噎得两腮赤红,急急辩白:“是媳妇所虑不周,老太太,媳妇万不敢对舅父家有不敬的想法儿的。”
老太太擦一把泪,也没讽刺小纪氏的心思,说:“行了,你去办吧。我就盼着等我那可怜的弟媳、侄儿、侄女来后,你能周全些。”
小纪氏眼圈儿微红,望向丈夫,想让丈夫为自己分辩几句。宋荣正一门心思哄劝老娘,哪里有怜花之心,便未注意小纪氏一脸的楚楚可怜。
站了一时,听宋老太太说了那几口子平日所好,余下再没什么话,小纪氏方下去安排,勿使老太太再挑出毛病来才好。
第二日,宋嘉让便带着舅婆辛老太太,以及表叔辛竹笙、表姑辛竹筝回了家。
老姑嫂二人一见面,先是抱头一顿哭,辛竹笙辛竹筝是死了爹的人,都红了眼圈儿。好在有诸人解劝着,宋老太太与辛老太太方好了些,辛竹筝自己眼圈儿微红,劝母亲道:“娘这样,惹得姑妈也十分不好受呢。”
另一边,宋嘉言劝宋老太太:“祖母,我们嘴笨,您劝一劝舅婆,别叫舅婆伤心太过呢。”
一堆人解劝着,两位老太太堪堪收了眼泪,之后才是一家子长辈晚辈相互厮见过。
辛老太太是个柔弱的性子,此时,嘴裏没有半句不好的话,尤其狠赞宋嘉让,说:“若不是让哥儿过去,我又是个没本事的,大小子十二,大丫头十岁,嫂子,我真不知要怎么办了。幸好让哥儿去了,样样帮我拿了主意。”
辛竹笙并不是个伶俐的人,嘴裏道:“是啊,是啊。”
倒是辛竹筝一双眼睛灵活得很,以前小时候,她也跟宋荣、宋耀两位表哥玩儿过,只是,后来的印象便浅了。不过,她知道两个表哥都做着大官,威风得很。而且,自己家里受表哥们的资助,慢慢置了良田,有了产业,在辛家村也是数得着的富户。村里的丫头们见了她,都会露出羡慕又讨好的神色来。
如今,真正到了帝都,到了表哥家里,辛竹筝心中的震撼犹未平息,一双眼睛觉着都不够用。屋里这么些漂亮的说不上名字的东西,还有表哥一家人身上的那种形容不出的高贵仪态,辛竹筝心裏又是羡慕,又觉自卑。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眼瞅着就到晌午了,宋嘉言温声道:“祖母,舅婆、表叔、表姑远道而来,眼看就要用饭了,不如我先带着表姑去梳洗一番,也叫表姑看看我们的院子,以后长住呢。”
宋老太太笑:“对,对,你带着筝儿去吧。”又对辛竹筝道:“言丫头是你侄女,你长她两岁,你们年岁相当,做个伴儿吧。言丫头早把屋子给你收拾好了,筝丫头,你瞧瞧去,若还缺什么差什么的,跟言丫头说啊。”
辛竹筝小声道:“肯定样样都好的。”细长的眼睛望向宋嘉言道,“麻烦言儿了。”
宋嘉言拉起辛竹筝的手,笑道:“表姑,以后咱们一道吃一道住,总这样客套,怪累人的。”说着,拉着辛竹筝去了自己的院子。
宋嘉言虽小辛竹筝两岁,不过,不知是宋嘉言自幼营养到位,还是天生基因好,她个子高挑,与辛竹筝倒差不多。
小纪氏的衣裳没做好,宋嘉言笑:“表姑的衣裳,太太已命人去做了,只是怕没有这么快。若表姑不嫌弃,我倒是有几件素色衣裳,我们身量相仿,不如表姑试试看?”辛竹筝自己也带了衣裳来,只是,宋嘉言瞧着宋竹筝穿的不过是普通绸面的素裙,料子款式都不相宜。于是,便有此一言。
辛竹筝问:“言儿的衣裳定是好的,我哪里会嫌弃。倒是我穿了你的衣裳,你穿什么呢?”
宋嘉言一笑:“表姑莫担心,我还有呢。”
两个人说话间,大丫鬟翠蕊已带着小丫鬟找了一套全新的素衫来。这也是老规矩了,古人姻亲多,重礼法,大户人家,主子们每年素衫都会做几件预备着,免得临时有事。
宋嘉言又引辛竹筝到了西侧的屋子里,笑道:“这是我给表姑安排的,也不知表姑的喜好,表姑暂且住着,以后慢慢拾掇也来得及。”
辛竹筝应了,宋嘉言留下个丫头帮辛竹筝换衣裳。
不同于母亲的柔弱与哥哥的老实,辛竹筝倒是有几分心思。她早知表兄做着高官,来之前特意将最好的衣裳换了,但,直至她踏进表兄家才知晓了什么叫天差地别。
这样软软滑滑又极贴身的料子,不要说穿,辛竹筝根本见都从未见到过。女孩子怎会不喜欢呢。可喜欢的同时,辛竹筝心下又有一种深深的卑怯升起。
待辛竹筝换了衣衫出来,宋嘉言笑道:“果然是极合适的。”又拉了辛竹筝的手到妆台前,打开一只首饰盒,宋嘉言道:“表姑在孝中,不宜用金的,我挑了些银饰,或是珍珠、白玉的,表姑看喜不喜欢?叫小春伺候着表姑梳头如何?”
一件衣裙,辛竹筝接受起来没什么压力,但这么多的首饰,辛竹筝忙道:“我也有几样首饰,言儿,这太贵重了。”
宋嘉言向来大方,握着辛竹筝的手道:“表姑,都是一家人,何必外道?这是给表姑的,你要不收,就是拿我当外人呢。表姑只管放心用,我还有呢。”
辛竹筝这才感激万分地收了,心脏却是一个劲儿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不但衣裳首饰,便是胭脂水粉之类,宋嘉言也都给辛竹筝单备了一份。辛竹筝是要长住的,这些东西,自然是单备一份更加方便。
辛竹筝的头发重新梳过,发间簪一支银雀钗,辫上束的是珍珠环,手上佩了银镯,腰间悬了白玉,顿时气派大有不同。
待二人折回了老太太院里用饭,便是辛竹筝的亲娘辛老太太也多看了闺女两眼,感激得话都不知要怎么说了。
宋老太太格外高兴,狠赞自家孙女,道:“再没有比我这言丫头更周全的了,看她们姑侄就知是极投脾气的。”
辛老太太点头,嘴裏不停地说:“大姐说得是,大姐说得是。”
宋嘉言笑:“我从小跟着祖母长大,都是跟祖母学的。”
这马屁拍的,宋荣微微浅笑,见宋嘉让与辛竹笙也来了,辛竹笙穿的是宋嘉让的衣裳,宋嘉让个头儿高大,辛竹笙穿着,稍有一些大了。
及至用过团圆饭,大家说了一会儿话,用过茶,便各回各院歇着了。
老姑嫂自然有许多话说,宋荣带着辛竹笙与宋嘉让去了前院,小纪氏则与一双儿女回了主院。
一到自己院里,小纪氏便吩咐道:“绿云,收拾两匣子银首饰给表妹送去,就说是二姑娘送给表妹的。”想着辛家可能出身平平,但小纪氏从未料到辛家人竟是这种景况,穿的尚不如家里二三等的婆子。她早瞧出辛竹筝后来佩戴的首饰都是宋嘉言的东西,小纪氏恨得牙根儿痒,又给这死丫头抢了先。如今,只得补救了。
宋嘉诺说:“母亲,我也去前院看一看表叔吧。”
小纪氏揉着额头:“好,去吧。去问问,你表叔可缺什么,你来跟我说,我再着人给你表叔送去。”
宋嘉诺应了。
宋荣正在书房与辛竹笙说话,无非是问了些关于舅舅怎么得病怎么调养怎么过世,又问辛家庄的家业如何处置。得知田亩有方管事看着在卖了,宋荣道:“这样也好,表弟和让儿、诺儿去学里念几年书,之后找个差事,就不要再回辛家村了。”
辛竹笙是个实在人,说:“表哥,以前在村里,爹拿银子叫我在秀才的学堂里念过几年书,秀才说我不是这块料。后来,就没再去了。”
宋荣温声笑道:“就是以后不考什么秀才功名,多认几个字,多念几本书也不错。”
辛竹笙点头:“我听表哥的。”
这边正说着话,宋嘉诺来了。
宋嘉诺向来懂事,说:“父亲,我来看看表叔,看表叔东西可够用。若是表叔缺什么,我跟母亲说,再给表叔送来。”
宋荣欣慰道:“正好,你带着你表叔在家里宅子里逛逛,叫下人认一认,别叫他们怠慢了你表叔。”
宋嘉诺便带着辛竹笙出去逛宅子了。
宋荣看向宋嘉让,问:“你舅公的丧事,可还顺利?”
宋荣规矩严明,宋嘉让忙站起来,垂手禀道:“还顺利,那县里的县太爷听说了,还来给舅公上了炷香呢。就是其余几个舅公姨婆,我看他们的意思,很想跟着一道来帝都,我没敢应。”
“没应是对的。”宋荣看向长子,淡淡道,“便是要行善积德,也得明白什么样的善可以行,什么样的善不能行!”
宋嘉让连忙应了。想一想,宋嘉让问:“爹,舅婆家有百十亩地呢,这样卖了,会不会可惜呢?辛家村离帝都并不远,留着些祖业,租赁出去,以后每年起码也有些租子收呢。”
宋荣不答反问:“这地,是谁说要卖的?”
“是筝表姑说卖的。”
宋荣叹口气:“那村里,你也说了还有几个舅公姨婆。他们与你祖母非同母所出,以往跟咱家关系也不大好。若是田地留着出租,你那几个舅公姨婆定会打这田地的主意。若这些地真给他们种,每年收不收得上租子倒是两说,你想想,他们没理由还想找个理由来帝都沾光呢。若他们得了你舅公家的地,你舅婆与表叔表姑又住在咱们家里,这岂不是给他们现成的机会来咱家吗?以后是没完没了的麻烦。还不如卖了,反倒清静。”
宋嘉让此时方明白了。
宋荣道:“你做得很好,咱们与你舅公家亲近,不是外人。不过,这地是辛家的地,你就是心裏有别的打算,也不能去做辛家的主,知道吗?”
想着儿子事情办得不错,宋荣道:“坐下说话吧。”
父子又说了会儿话,宋荣赏了宋嘉让一匣子好墨,叫他回去歇着,明天去学里念书。宋嘉让直嘟囔:“爹,你还不如送我把宝剑呢。”他又不喜欢念书。
宋荣双眸一瞪,斥道:“再啰唆送你顿板子,要不要!”
宋嘉让嘿嘿一笑,快腿跑了。
宋嘉让是个不喜念书的,宋荣赏他一匣子好墨,他干脆分了两块给宋嘉诺,又分了两块给辛竹笙。
宋嘉诺小小年纪,十分懂行,闻一闻,惊得两只眼睛瞪个溜圆,道:“大哥,这可是上好的漆烟墨啊。”
“还不都是写字的。”宋嘉让对于笔墨纸砚根本没什么兴致,见宋嘉诺小小脸上满是欢喜,便再送他两块,说,“你喜欢就拿去用。”
宋嘉诺笑得眼睛弯成小月亮,说:“谢谢大哥。”
宋嘉让抽他后脑一记,笑:“还跟我瞎客气呢。”
宋嘉诺嘿嘿直笑,摸摸后脑勺说:“我平时写字可舍不得用,我得放着,等以后把字写好了再用。”
宋嘉让不以为然:“省着做什么,等以后字好了,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墨给你用呢。”
宋嘉诺小脑袋拨浪鼓似的摇啊摇:“不行,现在用,是玷污了这墨呢。”
宋嘉让说他:“真个小呆子。”
宋嘉诺不乐意:“我可不呆。”
宋嘉诺十分好奇,眨巴着大眼睛问:“大哥,你回老家一趟,老家什么样子啊?”
宋嘉让正是喜欢显摆的年纪,见宋嘉诺问他,便夸张地跟宋嘉诺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辛竹笙将入学里,最高兴的莫过于宋嘉让。
虽然很无耻,但,宋嘉让觉着,只要辛竹笙一入学,自己的课业成绩应该能从倒数第一升格为倒数第二吧。嘿嘿,进步就在眼前啦。
甭看宋嘉让课业成绩不怎么样,不过,他与课业最好的秦峥是很不错的朋友。宋嘉让送了秦峥两块漆烟墨,笑道:“我弟说是好墨,我家老爹赏我的,给你用。”
秦家是书香之家,秦峥课业极佳,自然是内行人,接过墨条看一眼,惊喜地说:“阿让,你出去一趟,懂事了嘛。”
宋嘉让撇嘴:“你们这些书呆就喜欢这个,反正我也用不出个好坏,你用吧。”
秦峥笑着瞅宋嘉让一眼:“谢啦,阿让。”
宋嘉让笑:“我这个月的课业就麻烦你了。”
秦峥瞪眼:“一个月!”
“我这可是上等漆烟墨!”宋嘉让伸手去夺,“要不,你还回来!”
秦峥避开手去,笑斥:“没见过送了东西,还往回要的。算啦,一个月就一个月。”反正平日里就算没东西拿,宋嘉让依旧要使用各种法子叫他代办课业。
秦峥又道:“阿让,这会儿正是兽肥鱼美的时候,下次休息,咱们去我家庄子上跑马打猎,怎么样?”
宋嘉让刚想应下,却是将头一摇:“算了。其实去老家之前,言儿还念叨来着,要我休息的时候带她去庄子上玩儿呢。现在,我舅婆他们刚来,而且舅公刚刚过世,我们虽然不用守孝,也不好到处玩乐。”
秦峥想想也是这个理,虽然遗憾,只得道:“是我思虑不周了。”说着从书袋里取出一份发黄的字帖,递给宋嘉让道,“对了,这是上次言妹妹说想看的字帖,我家里刚好有一份,虽是拓本,以往我也临过,还可以用。阿让,你拿给言妹妹吧。”
宋嘉让接了,斜秦峥一眼,道:“虽说我们两家通家之好,但,我妹妹的名字可不是你该叫的。”
秦峥拉着宋嘉让的胳膊,亲亲热热地笑:“让哥让哥,咱们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得了。就是两位妹妹,也是自小一起玩儿到大的,你这样,倒生分了。”
“少跟我拉拉扯扯。”宋嘉让没个好气。
秦峥笑:“今天我请阿让喝酒。”
宋嘉让少时便在秦家附学,自知秦家家规严明,尤其秦峥自幼便显示出超凡资质,其父秦舒然对他的要求更加严格,每日放学回家都要检查秦峥的功课。宋嘉让忽而起了促狭之心,拉着秦峥的手:“难得见你大方一回,我可不能错过。”
秦峥不服:“阿让,以前我也没少请你,还跟我装。”
正当此时,宋嘉诺与秦嵘一并过来,宋嘉诺问:“大哥,回家吗?”
宋嘉让神秘兮兮地握住宋嘉诺的小手儿,笑:“诺儿,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好事啊,你峥大哥要请客吃饭啦。咱们晚点儿回去,好好宰小峥子一顿。”
宋嘉诺惊讶地张着小嘴,也想去,想了想,又问:“大哥,放学不回家,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爹今天又不是休沐,他落衙晚得很呢,咱们同窗之间,多在外头坐一会儿可怎么了呢?”宋嘉让信誓旦旦,宋嘉诺便点了点小脑袋。
秦嵘对秦峥说:“哥,咱们去驴肉胡同的老店里吃驴肉火烧吧?”
宋嘉让吊着眼睛说他:“可真是你哥的亲兄弟啊,你哥好容易说请客呢,就请我们吃驴肉火烧啊?”
秦嵘说:“我是很想吃啊。”
秦峥眼睛一弯:“去太白楼。”
宋嘉诺秦嵘都惊叹得不行啦,他们年纪尚小,对太白楼也是久仰大名,平日里家中也有叫过太白楼的酒席来吃,不过,都没真正去过呢。
宋嘉让哈哈大笑,使劲儿地拍秦峥的肩膀:“够意思够意思。”
宋嘉让手劲儿颇大,秦峥巧力避开,一行人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由小厮大仆服侍着往太白楼去。
小主子们要去酒楼吃饭,宋嘉让的大仆方子成劝道:“家里老太太、太太都等着呢,纵使不回去,奴才也回去先跟老太太、太太说一声,省得老太太、太太挂念。”
宋嘉让无所谓:“不论你们谁回去一趟就是了。”
秦峥对着仆从道:“你们谁也先回家说一声,别让老太太、太太惦记。”
宋嘉让是决意好生松快松快,何况他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太白楼的酒菜自然美味,宋嘉让还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连连劝酒。结果自己醉得晕头转向,连宋嘉诺秦嵘两个也都成了小醉猫,唯有秦峥只是脸上微红,从容自若地送走醉得半死的宋嘉让与完全醉倒的宋嘉诺,然后,带自己弟弟回家。
宋嘉让宋嘉诺醉得不省人事地回来,宋荣听仆从回禀来龙去脉,当下气个半死。这趟宋嘉让差事办得不错,他总觉着宋嘉让长进了,很有些大人样了,结果,就醉成这副德行回来。
宋荣有心揍宋嘉让一顿,可看宋嘉让醉得人事不知的模样,只得先吩咐厨下准备醒酒汤。
内院小纪氏听说儿子醉酒回来,当下担心得不得了,连忙往前院探望宋嘉诺。见向来乖巧的小儿子此时醉得小脸儿酡红,身上微带酒气,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叫都叫不醒,顿时心疼又生气,问丫头紫陌道:“诺儿可喝了醒酒汤?”
紫陌温声禀道:“太太,已经服侍二爷喝过醒酒汤了。老爷刚刚也来瞧过二爷。”
小纪氏点了点头,瞧了好一会儿,又叮嘱了丫鬟好生服侍,方去了书房见宋荣。小纪氏苦口劝道:“孩子们才多大呢,老爷,不说诺儿小小年纪,便是让哥儿也不过十二岁,这么小就出去吃酒,还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哪里还有半点儿大家子规矩,老爷也该管管了。”
宋荣道:“我没有说不管,现在孩子们醉成这样,要怎么管?冷水泼醒,大刑伺候?”孩子喝酒,在宋荣眼里真不算什么大事。男孩子,哪个少时没好奇偷过酒喝呢?
小纪氏一噎,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去看过诺儿了?”宋荣问,“诺儿怎么样?”
小纪氏声音低了些,道:“现下还好,睡熟了。”
“那你就回去歇了吧。”宋荣脸色淡淡,起身道,“我去老太太那里瞧瞧。”说事儿的时候拿着宋嘉让说事儿,来前院看孩子,就不知顺便去看宋嘉让一眼。
小纪氏极会察言观色,见宋荣脸上不悦,若是往日,必然会低下身段儿来哄一哄宋荣的。不过,今天因儿子醉酒之事,小纪氏烦透了宋嘉让,刚刚说话又被宋荣噎了回去,心下也不大高兴,便直接回主院了。
这日起,辛竹筝就同宋嘉言、宋嘉语一起跟着卢先生学习了。
辛竹筝是有几分好强的人,次日,宋嘉言听翠蕊悄声道:“表姑娘好生用功,昨日习字直到二更天。奴婢便命小春儿送了几根蜡烛过去,免得表姑娘熬坏了眼睛。”
宋嘉言点了点头,待收拾好,她与辛竹筝一并去老太太那里请安,顺势道:“老太太,如今有筝表姑一道做伴,我觉着念书都比以前有劲儿了呢。”
宋老太太笑:“那就好。”
“我们晚上要看书,蜡烛有些不够用呢。”
正好小纪氏携了女儿来请安,闻言一笑:“正想问呢,看大姑娘、表姑娘可缺什么。既如此,一会儿我令婆子再送双份的蜡烛过去,这功课可是大事。叫你爹爹知道,定然欣慰的。”
宋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小纪氏:“让儿诺儿还没醒吗?”
“是啊,媳妇想着,索性让孩子们多睡一日吧。”
宋老太太并未多说。
其实,醉了是福气,像宋嘉让宋嘉诺,还能美美地多睡一日。在秦家,秦嵘醉得人事不省,也躲过责罚,倒是秦峥,四人吃酒,独他未醉,回家之后,那罪过着实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