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辈子最伟大的成就,不是养大孩子,是养大丈夫。当你高龄两百多的时候,你的丈夫还在嗷嗷待哺,这是怎样一种神奇的经历,世上没几个人有机会体验。
昆仑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这裏有清澈的泉水,新鲜的空气,飞禽走兽无数,个个都在企盼得道,学习环境良好,有利于龙君成长。曾经道行那么高深的神兽,从身长千里打成一条花皮蛇大小,实在有点可怜。夷波加倍小心地照顾他,看着他慢慢恢复,一点一点长大,是一个虐心又甜蜜的过程。
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他身上,孩子暂时无暇抚育。因为真身比较上档次,有自动调节生育时间的功能,如果想母体轻松,瓜熟蒂落就可以产蛋;但如果担心没空孵化,放在家里又有危险,那就延迟周期,肚子是最好的庇护所,带球到处跑也没问题。
夷波选的是后者,他们的小家再也经不起损耗了,打算等龙君能变化人形后,她再考虑产蛋的事。
白泽和胡大则成亲十余年后有了孩子,胎生的动物,比卵生要得天独厚一点。白小泽六十年会说人语,一百年能在人与兽的模式间自由切换,经常来串门,爬到高脚椅上看桌上的大钵,一手一指,“这四脚蛇真的是姐夫吗?”
夷波很无奈,“他不是四脚蛇,是龙。现在他还小,等他修成正果,他会变得很大很大,能把整个昆仑山盘起来。”
“吹牛!”白小泽撇嘴,“我那天抓了一条四脚蛇,和他一模一样。你看他的三角脑袋,眼睛上面还长了两个痦子。再看看他的鳞,他是一条得了白化病的四脚蛇!”
夷波和他申辩起来:“你看仔细,那是角好吗!以后会分叉,就像鹿角一样。”
白小泽伸手去拨弄,钵里的龙君奋起反抗,扭头就要咬他。一条有尊严的龙,是不能容得别人这么放肆的。
胡大则一顿好打,把白小泽打跑了,自己站在跟前唉声叹气:“都一百多年了,外甥女婿怎么不见长呢!是不是根基被打坏了,再也变不成人了?”
夷波却言之凿凿:“我查过很多典籍,历代上降妖柱的,都有重新修成的记录。那天行刑的雷公是辛元帅,他曾经暗恋九川,下手必然留情。他伤得不轻也是事实,不过恢复好了,说不定哪天嘭地一声就长大了呢。”
胡大则点点头,有希望总是好的,她现在需要信念支撑。
夷波如今日常做的,基本就是和龙君一起修炼。白天到山泉边上打坐,夜里坐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拜月。她以前总静不下心来,现在心无旁骛,修为一日千里。驾风踏云都是入门级的,诸如呼风唤雨,捏诀生莲,摄土为山岳,这些都是小菜一碟。所以资质高的人,只要付出一点努力,往往事半功倍。可惜龙君进展缓慢,那次受刑过后仙根都毁了,得一点一点慢慢重铸。荧惑星君来看他,带来了太微艮独有的茱萸,据说这东西疗伤功能强大,长期服用还能增进修为,龙君吃了不少,却不见起效。
荧惑君大摇其头:“要死了,不会长不大吧?我三十年来看他一次,每次身长都是这么一点点,我看不大好。如果他再也不好修成人形了,不要怕,还有我。”他在胸口拍了拍,“我和他是自己弟兄,反正我没娶亲,以后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他的老婆就是我的……”老婆两个字没有出口,隐约看到那绿豆大的眼睛里目露凶光,荧惑君吓了一跳,讪讪道:“就是我的弟妹,我会尽全力照顾你们的,放心好了。”
夷波对众亲友的帮助心怀感激,要不是他们,她可能无法从最初的绝望里走出来。龙君生长缓慢不要紧,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刚开始山里小有所成的雄性妖怪们还喜欢到她门前搔首弄姿意图勾引,后来她变得犷悍凶狠,往外一站,方圆十里内没人敢接近,日子就清静了。但有时不免被问及龙君长势,次数多了她感到厌倦,自己都不着急,别人有什么可着急的?
于是她带着龙君离开了昆仑,回到南海,在故事开始的那片岛礁上建了个屋子,安营扎寨了。水产嘛,不应该生活在山里。如果想下水,南溟到现在依旧无主,大小也容得下她,她就化出原形一猛子扎下去,抓点贝类鱼类,改善伙食。闲暇时刻坐在临水的石头上,海风吹打她的衣裙,发丝在风中飞扬,她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喜欢这样的生活。
回来之前以为阿螺还在南海,回来后才得知,她早就移民北溟了。嘴硬不肯嫁,其实没消多久就和扣扣同居,女人还是需要爱情和婚姻的。
寂寞的时候托腮坐在钵前,对着他喃喃自语:“干爹,你快长大吧,陪我说说话。”
他只拿两眼瞅着她,懵懵懂懂的,好像根本不明白。她叹了口气,一指在他头顶轻轻捋了捋,他摆动身子,受用得不行。
鉴于需要自力更生的缘故,虽然潮城的长老们尽力帮衬,她还是得出门办事。不方便把龙君带在身上,会捏个诀,设一个结界,让人无法接近他。那天她外出觅食,去了一个时辰,回来之后见门内有个人,背对外站立着,年纪好像很大了,白发苍苍,佝偻着腰。她顿时警觉起来,狠狠叫了声“是谁”。那人转过身来,满脸的褶子,老人斑长了一层又一层,很恭敬地对她揖手,“鲛姑娘,长久未见,别来无恙。”
夷波凝目看他,想了一圈,没有想起他是谁来。她还了一礼:“我们原先认识吗?”
那老人家笑了笑:“鲛姑娘大概忘记了,百年前,这片水域有老龟渡劫,鲛姑娘救人,机缘巧合下替老龟引开了天雷,小老儿就是那老龟。”
夷波这才想起来,是有那么回事。但她被雷神追着劈,并不是为了替他引雷,明明是他只顾渡劫不顾满船人的性命。夷波对这种自私的精怪没有好感,淡淡哦了声:“想起来了,你找上门来,有事吗?”
老龟回头看了钵里的龙君一眼,“小老儿听说了君上的遭遇,特来看望。敢问鲛姑娘,君上这样多长时间了?”
夷波算了算:“一百四十余年了。”
“这样不行,如果没有灵力相辅,很难变化成人。要千年以上内丹一颗,辅助他打通法门。君上往日神通广大,就算受了劫难,骨子里依然有觉悟。千年内丹就像一盏灯笼,引他走上正途,然后他就能凭借慧根大彻大悟了。”
他说的话,白泽也曾经提起过,但因为白泽生而为神兽,没有内丹,胡大则呢,又不满千年,所以这事没能办成。内丹对于妖精来说就是命,你见过谁愿意把命借给别人的?夷波蹙眉轻叹:“我自己没有内丹,就算有,也不过区区三百余年。认识的人里,不乏修为高深的,可是不好意思开口,太强人所难了。”
老龟眨着眼睛一笑:“鲛姑娘不必为难,小老儿当初蒙姑娘搭救,才活到今天。为了报答姑娘的恩德,小老儿自愿出借内丹,助龙君化难。”
夷波很惊讶,愕然望着他,“没了内丹你会打回原形的,万一再出点什么意外,你的千年修为说没就没了,你也愿意?”
老龟神色很平静:“小老儿信得过龙君和鲛姑娘。”说着到屋外,吐出内丹化作一只巨龟,噗通一声掉下水,转眼就不见了。
夷波把内丹捧在手掌心,那赤红的珠子艳光流转,灼灼发烫。站了半天想明白一件事,人就应当心存善念,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几时会落难,无意间种下的善因,说不定就会结出善果来。就比如老龟这件事,她甚至没有觉得自己帮过他,结果人家念念不忘,连身家性命都交出来了,她在他心裏是恩人。
她捧着内丹回去,放进那个钵里,恹恹的小龙忽然一震,飞快盘了上去。珠子光照莹然,穿透他的鳞片,整个身体都是半透明的嫣红。她蹲踞在他面前,抿唇笑着:“这下能长大了吧?我该给你换个盆了,万一钵里装不下了呢……”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但是生长速度明显加快,半个月后钵换成盆,再半个月盆换成大笸箩,就这样不停长大,三个月后脑袋在屋里,尾巴已经探到门外去了。
夷波看着自己养大的男人,热泪盈眶,终于体会到了龙君当初的感受。养成不单单是个暧昧充满想象的字眼,其中还包涵了无数的艰辛和挫折。如果龙君曾经对她亦父亦兄,那么现在她的感觉也一样。
她抱着他的龙头问他:“干爹,你的智商还好吗?还记得我是谁吗?可千万别叫我妈,我会受不了刺|激的。”在他鼻子上亲了一下,他似乎害羞了,扭身逃窜,窜进了海里。
孩子长大了,总有一些困扰不得不面对。南海曾经是他管辖的领地,但不是所有海族都见过他的真身。他翻江倒海掀起滔天巨浪的时候,底下的原住民来找夷波告状,因为龙君的胡作非为,它们晾晒的海带被卷走了,做好的地标也不见了。夷波没办法,只得一一向它们道歉。但是龙君并不体谅她的难处,说他两句他就不高兴,翻起更大的浪花来,由此可见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智商随着身体一起退化,在丧失思维的那段时间里清空记忆,说不定他真的把她当成妈了。
夷波愁眉苦脸,很快发现闯祸不过是开胃菜,那条淫龙略大一点的时候开始勾搭雌性,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和他差不多身形的母龙,两条龙在南溟翻腾,时不时麻花一样扭在一起,看上去就仿佛交尾。
她大光其火,往水里一跳,化出真身直追过去,吓跑了情敌,顺便把渣男抓回来。回到家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小鲛风华绝代无人可及,难道在你眼里只有同类才可爱吗?干爹以前多么爱小鲛,重来一次就厌倦了吗?你喜欢那条赖皮龙,我心裏好痛,你再和她玩在一起,将来人家找上门要你负责,你打算怎么办?你不能脚踩两条船,你曾经那么鄙视惊虹驸马,现在自己要走他的老路了?不许再见她,不许和她来往,如果你不听,以后就别想我再理你!”
她气得躺在床上半天不说话,他起先有点怕,后来爬过来,脑袋搁在她枕边,呼呼的喘气声里似乎带了点内疚的味道。此后行为收敛了不少,不会明目张胆到处把妹了,但是祸照闯,从海里发展到陆地上,偷吃人家的牛羊,偷看女人洗澡。
把他逮回来,她怒极反笑,“岸上的人,难道比我好看吗?你喜欢看人洗澡,何必舍近求远,我可以洗给你看啊。”
可他却慌慌张张逃了,夷波不明白,他究竟是害羞,还是对她敬畏,把她当成母亲了?
她决定和他增进感情,他喜欢戏水,她陪他一起,他喜欢偷羊,她也和他一起,大不了事后留下点赔偿,他们也算同进同出的革命好伙伴。代沟这种东西,就要在萌芽时消灭于无形,否则时间越久,裂痕越大。果然龙君和她交情变得很好,偷来的鸡蛋会敲开了喂进她嘴裏,看见她嘴角有蛋清流下来,毫不犹豫伸舌就舔。夷波心裏又惊又喜,鲲鹏那么厚的皮,瞬间就转红,红色的鲲鹏,实在太奇特了。
老龟的内丹已经可以归还,他的神通大涨,腾云驾雾不在话下,要追上他,得花不小的力气。她现在没有别的奢望,就盼着他成人,肚子里的蛋已经怀得太久了,该生下来孵化了。
就这样为非作歹了几十年,某一天她起床发现他不见了,惊慌失措跑出门,看见靠岸的水域有个人,只露出脑袋,身体全泡在水里。看了又看,她记忆里的龙君是成熟而风度翩翩的,这个是大龄儿童版,粉|嫩嫩的脸,眉宇间稚气未脱,让人陡然生出想要□□的冲动。
她按捺住喜悦,笑眯眯看着他:“怎么不上岸来?”
他嗫嚅了下:“我没有衣裳。”
不要以为所有妖怪在化成人形的时候都能像白娘子一样,吹吹蜕下的蛇皮,就可以变出新潮时装的。龙君无皮可蜕,暂时还不能熟练运用法术,忽然之间从兽到人,经历了巨大的转变,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夷波好心提醒他:“其实水下有很多海族,他们最喜欢看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