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斯斯文文特别好说话,没准哪天直接生吞活剥连个骨头都不吐。
小婉领教过温少的手段,早在分手那日便炼成了铁石心肠。
然而,再铁石心肠,却也知道拿捏分寸。
老姑娘低下头,仔细想了想,知道任由这群人再闹腾下去,明儿个温少直接不用来公司,没准特护病房就增一冤大头。
她不再说些什么,连忙把包拿过来,在包里找到胃药,然后倒出两片递给温卿之,道:“嚼着吃,这酒就别喝了。”
这会儿倒是没了下午在办公室的执拗。
他分外合作的接过药丸,直接咀嚼吞下。
胃疼稍止。
“温总,您来我们公司这么久,对我们的帮助一直很大。这杯酒我敬您的,我先干为敬!”
恰逢又有人来敬酒,恁多双眼睛,都瞅着温卿之呢。
温卿之笑笑。
他拿着酒杯,眼见又要喝掉。
一只白玉般温润的手不动声色截下了温少手里的酒杯,递去一杯温茶,道:“再喝要出事了,他胃不好,别折腾他了。”
十几双眼睛刷刷,宛如探照灯似的,雪亮雪亮,齐刷刷瞅着那只手的主人——
黄小婉。
温卿之刚要喝下,被这么截了一截,乌黑的墨眉也不由自主拧了拧,不悦的看着小婉。
方才,那群“逼”过小婉发话的男孩儿不满了。
一个个瞅着小婉,撇嘴吐槽道:“小婉姐,咱们可是说好的,难不成您还真和温总有什么什么……那个,你懂的。”
听他这么说,小婉也不怒,笑笑,道:“咱们是说好的,但前提是不过火。都说了他不能再喝……”
眼见小婉还要继续说下去,桌子底下,温卿之猛的按住她的手。
小婉一抬头,就看见温卿之认真而抗拒的晶亮眼神。
中国的酒桌文化其实在很多时候……较真到有些畸形。
你明明是胃病,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但是为了这样或者那样的目的,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别人便会觉得你矫情,觉得和你喝酒特没劲,觉得你请客喝酒不够真诚。
喝!
就得往死里喝!
不把一方灌倒灌醉灌趴下,都别说在一起喝过酒。
能喝白酒的喝啤酒,不是好同志。
能喝几口的推说不能喝,那得调走一边去。
喝倒了、喝趴了,那就算是喝好了。
喝好了,自然又是兄弟。
温卿之虽然讨厌喝酒交朋友,但是手上的工作展开不了,只得用这个办法收获一群年轻人的信任。
“别闹。”
他按着小婉的手,低声说道。
这么说来,这厮是打算把胃给丢一边,继续喝下去了。
小婉好看的眉头忍不住拧了拧,静默的掠了他一眼,也不管了——微一用力,轻而易举的挣脱,举着刚才从温少那儿夺来的酒杯站起。
年轻女子清亮的目光就这么似笑非笑的扫了一圈,淡淡道:“你们不就指望着看出好戏。他喝不了,我陪你们玩。”
就那么一瞬,温少抬头。
但见女孩儿墨亮的眸光,似有煌煌流焰,明亮得令他忽然间觉得有些扎眼。
“小婉姐,您既然要陪我们玩,可得把这杯喝完。”
那些大男孩也较真了。
都敬她来公司恁多年,可毕竟不是一个部门的。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算她撞上哥儿几个图谋灌醉温总的事儿,大伙儿也没准备为难她。
但这不为难的前提,是说好了小婉不管闲事,不趟这浑水。
既然这位姐姐铁了心的沾这麻烦……
几个男孩儿正是血气方刚,莫名也起了一股子拧劲儿,当即一举杯,杯底儿朝下,往下顿顿,示意这边敬着的酒,已经喝完了。
“拿来。”
温少皱眉,看着小婉,道。
然而,对方压根不理她,举着杯,微微一笑,竟然一滴不漏的干了下去。
诸人都看呆了。
代酒代的这么豪放的,这还是第一遭。
何况,这代酒的还是个文弱秀气的女孩子。
紧接着,诸人反应过来,“啪啪”的鼓掌声热烈而激动,险些掀了屋顶。
温卿之脊梁骨寒风飕飕,有点儿虚了。
小婉的酒量,他可是见识过。
一瓶蛇酒下去,醉的晕头转向,连哪儿是北都找不着。
他没留神那蛇酒到底是多少度的,只是依稀觉得,小婉酒量应该不咋的。
他想说些什么,可年轻的同事们在一起,都被小婉的豪气激上几分拗劲……一个个又是兴奋,又是好奇,相熟的担忧起小婉喝的这么猛会不会伤胃,不熟的也对小婉有了那么几分的好感——
都道这女孩爽快,豪气。
然而,群情再是热烈,也忘不了这厢还要给温少敬酒。
一杯杯,接二连三的来。
可这会儿,小婉既然出过一次头,索性出头到底,一杯、两杯、三杯……四五六七杯的帮温少挡下来。
按说,人家姑娘家在挡酒,是个识趣的,都不该过火。
可也说过,这些人喝红了眼,早分不清东南西北,全部被激起了脾气——才不管你挡酒的到底是谁。
喝到最后,连温少心裏都虚了起来。
周遭一片欢腾笑闹的声音,灯光明亮,转眼又过了俩小时。在小婉去衞生间,呕得天翻地覆后出来,温少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
人来人往,都疑惑的看着这个衣冠楚楚,清俊秀气的年轻男子。
直到小婉出来,他立马迎了上去。
围观的才恍然——
原来是在等女朋友啊。
看见温少站在外面,小婉温和的笑笑,擦身便要离去。
走到一半,她的手却被温卿之紧紧的抓住了。
温少闪动的墨眸认真得可怕,他忽然间觉得害怕,怕了这女孩,总觉得心脏的地方跳动得有些剧烈,一下下,重逾擂鼓。
“小婉,不要喝了。该咋咋的,他们要闹就随他们去,你不能喝下去了。”
他压着小婉的手,低声道着。
第一次,声音沉的,近乎沙哑。
女孩儿喝得脸颊通红,晶粲的眸子柔和中透着淡淡的疏离,就这么静默的睇着温卿之。
这一眼,不知看了多久。
也许只有短短一刹那,也许渺远近乎一个世纪。
温少在她清亮的目光下无可遁形,竟恍惚间有几许期待,又有几许复杂。
小婉笑的温软,淡漠的挣开他的手,淡淡道:“温总拼着不要胃、不要命,也要赴了这场鸿门宴。我是办公室主任,在工程单位,办公室原本就兼职文秘的活。为上司挡酒,是办公室职责所在。”
语毕,头也不回的离去。
想过小婉为自己挡酒的千万种理由……可真正听她说起原因,却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职责所在”。
理当释然,理当听之任之,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处的失落,空荡荡的,令温少竟有那么一点儿的胸闷。
他拧着眉头,近乎自暴自弃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儿。
周遭的,依然是敬酒。
便是自己说不喝了,小婉似笑非笑的讽看他一眼,他立马没话,只得看着这群槽子没歌眼水的拼命劝酒,小婉一杯接一杯的喝着。
他冷眼看着这三十来号人。
有眼力见的,这会儿早就安安静静的吃菜不再闹事。
除却那些喝多了,懵里懵懂的还在闹腾着。
温少静默的夹着菜,给小婉布菜,给自己布菜。
温少静默的倒着茶,给小婉倒茶,给自己倒茶。
温少静默的看着诸人,看着淡漠挡酒的小婉,看着……这一个个劝酒的,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着。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统统记下。
好一场“欢聚”,没灌倒温少,终于灌倒了小婉。
结了帐,再看一看,就剩下一群烂醉如泥的年轻人,和一群喝到中途看清了状况、心裏发虚的明白人。
喝醉的,自然要醒着的送回去。
这么指派一番,轮到小婉,不等小婉相熟的几个同事发话,温少已扶起了小婉,温和笑道:“这么晚了,你们打车不方便,她家住的远,我这儿刚好有车,送她回去。”
“小婉姐不就住在市区……哎哟……”
陈君傻乎乎的说到一半,被女友狠狠踩了一下脚。
豆大的汗珠子一下就划拉下来。
剩下的话,统统吞了回去,大男孩分外内伤的看着笑容满面的女朋友,委屈的说:“你干嘛踩……哎呦!”
又是一脚。
他的小女友笑眯眯的挽着他的胳膊,轻快又欢乐,道:“对,小婉姐家的确住得挺远的,那小婉姐就劳烦温总送回去了。”
说完,拽着没眼力见的男友就往外走。
走远了,才见着女孩扯着男孩的耳朵尖,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些什么。
温卿之嘴角勾起了一抹漂亮的弧度,对她的反应满意极了。
开车过来,把小婉接到车里,可一接进来,也不知是晕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进去她就吐得昏天暗地。那么纤瘦的一个女孩儿,抓着车窗,可怜兮兮的伏在那儿,说什么也不愿意进车里一步。
温少看着她脸颊通红,小扇似的睫毛微微扇动着,又见她难受的拧紧了眉头,心一下就软了起来。
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少也就问了一句:“真不能坐车吗?”
女孩儿刷的抬起了头,纯洁宛如小鹿的无辜眸子就这么水汪汪的瞅着温少,瞅到温少心裏刷的一下似被清水浸泡透了,绵软而轻柔。
“怎么办?走回去吧。”
他把车泊在停车场,然后过来接小婉。
离开的时候,小婉还好好待在这儿,怎么一回来转个眼就没了人影?
温少心裏忽的紧了一下。
可接下来,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姑娘软软的摊在路灯边,也不顾天寒地冻的,就这么睡着了。
便是睡着,也似乎极不安稳。
他的心,又忍不住软了软。
“小婉,小婉?”
他轻轻摇了摇女孩的胳膊。
对方咕哝了一声,脑袋一扭,似乎很不满意“苍蝇”在耳边嗡嗡嗡。
“睡着了,我就继续开车送你回去?”
“不要,不要坐车!”
其他的没听见,倒是听见这句了。
一听到坐车回去,女孩儿纵是睡梦中,也挣扎了起来,小脸刷的苍白苍白,看的人分外心疼。
“呵,让你起来怎么就没听到?”
“好累……”
“我送你回家睡觉,好不好?”
“好……”
一问一答,比小学生做问卷调查还要乖巧好骗。
就醉成这样,要让她自己用脚走回家,似乎不大现实。
温少抬头,目测了下河鱼馆的位置,记得这裏离小婉租的房子应该是挺近的……自己虽然没有去过小婉家里,但是员工家庭地址,他还是有的。很不巧,温少的记性又是极好的,早就记着了小婉住什么地方。
想了想,他把自己的西装脱了下来,干脆把睡成“趴趴熊”的女孩拦腰抱起。
得,还是这么送她回去吧。
冬日的夜晚,只见得高大建筑物上明亮的灯光了,偶尔有出租车呼啸而过。
这天,似乎又开始下雪了。
细小晶莹的雪花飘落下来,似乎飘到了女孩的鼻端,一连惹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温卿之连忙把自己的西装给她裹得紧了紧。
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着。
一生一世一双人。
忽然间想起那日在酒馆,他趁着愤怒与酒劲,对她许下了这个誓言。
就这么走着。
一瞬间,竟也有了地老天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