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间的寒意更甚。
那和尚再不死,焉有他的立足之地?
马车到了刑场,风雪停了,拨开云雾的阳光竟然很刺眼。四周挤满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嗡嗡的嘈杂声音刺得琳琅耳膜发疼。越是临近法场,血腥味就愈发浓厚,粘稠得令人作呕。
高筑的乌铜台上,十八岁的天子端正而坐,头上戴着冕旒,被珠玉掩映的脸庞比想象中还要清秀,身体常年的羸弱让他始终亏着血色。三公主就坐在一旁,杏脸桃腮,胸脯高耸,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三公主是敬文帝的亲姐,然而过了摽梅之年也没人敢娶,只因为公主作风浮薄,在府上养了一群男宠,寻欢作乐,夜夜笙歌。三公主的眼光很高,她自己生活浪荡,也不以为耻,而择偶的标准却是要一个家世清白、身心清白的清俊公子,还要接受她的小情人们。
世人对女子向来苛刻,而这公主能活得如此肆意,是因为之前对敬文帝有过救命之恩,朝臣们看她除了贪恋美色,也没闹出其他幺蛾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了公主的胡闹行事。
此时她正盯着刑场上的俊秀和尚,越看越觉得他清峻绝伦,一堆男宠也比不上这位大师的一根手指头,就劝解说,“大师这又是何苦呢?做了本宫的驸马,岂不比在阴间孤零零的,做孤魂野鬼好得多?”
燕国公拢着玄色袖口站着,整个人的气息潜伏下来,然而无论是当朝天子还是高贵公主,说话时都得观察一下国公爷的神色。
三公主对这位白马寺的高僧是仰慕已久,无奈对方身份特殊,她也不能霸王硬上弓,踢到几次硬板子之后只能悻悻走了。这天她从燕国公那里听到释镜澄对她有意,脑袋就像被巨大的惊喜砸到一样,艳妆也顾不得化了,提起裙摆就往弟弟的寝宫里跑,要他为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主。
在燕国公的暗示之下,三公主故意说自己是被镜澄占了便宜,要他负起全责来。毕竟,事情闹得越大,对她就越是有利。如果他敢拒婚,等待他的将是死路一条。
然而,这和尚竟然真的存了死志,不但拒婚,还求死个痛快。
三公主很不甘心,她貌美如花,又是天子亲姐,怎就不能令他动一动心呐?
以往的死犯人都是戴着枷锁、穿着囚衣、头发乱蓬蓬跪在刑场上,而镜澄没有,他淡然站在那片浸得发红的地方,僧衣与面容依旧整洁,流露出与世隔绝的气息,仿佛迎接的不是悲惨的死亡,而是一场令他欢喜的轮回。
为了拿下这个高洁出尘的大德驸马,三公主恨不得自己舌头能绽出金莲来,“再说了,大师既然倾心本公主,还俗就是,何必顾虑那些戒律清规?”
镜澄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许是公主误会了,贫僧对公主并无非分之想。”
三公主愣了,立马说不可能,“你那画不就是为我而做的吗?”
画中的女子穿的鲛绡是进贡的珍品,价值连城,自然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能享用得起,除了天家,也只有几位权势可热的心腹大臣能匀下来做一整套衣裙了。而这些重臣之中,女儿早就嫁给朝中权贵做妻,诞下麟儿的也不在少数。
而且按年龄与身形来看,未嫁的三公主是最为符合的对象,所以燕国公一提起,三公主想都没想就认定了自己是大师命犯的桃花劫,兴奋无比。
谁会想到恪守清规的大德名僧,爱上的是一位有夫之妇?
燕国公抬眼,暗含警示的目光投注到镜澄身上。
于是镜澄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三公主觉得自己被欺辱了,脸拉得极长,她本来就不是耐心十足的人,现在又被他当场落脸,不由得冷笑道,“若不是本公主,还能有哪位贵族小姐敢离经叛道与和尚私通?”
镜澄皱了皱眉,没有在意公主发脾气,只说,“离经叛道,全是我心甘情愿的,与她并无干系。”
三公主恨恨地说,“能让大师神魂颠倒的,临死也要为她开脱的,想必是个了不得的绝世佳人,不知是谁有这个荣幸?本宫倒是想要见识见识!”
出乎意料的,镜澄竟然没有反驳,而是温柔了眉目,轻声道,“倘若可以,我想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我阿秀此生唯一深爱的女子。可我披上袈裟,在这道挣脱不开的枷锁之前,怎敢光明正大地爱她?”
“我不惧死,死后的骂名如何,于我而言,更是无足轻重。可她不同,她还年轻,仍要在这人间行走,我若说了她的名字,教世人明白我的心意,只能痛快一时,到时候,她却要背负无数的流言蜚语。”
镜澄闭合了下细长的睫毛,溢出一声幽微难测的叹息。
“故此,佛曰,不可说。”
不可说,不能说,不堪说,是他对她的最后保护。
如此的不买账,三公主恨得柳眉倒竖。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说着佛曰不可说的佛门高僧做了一个令人讶异又极其困惑的动作。
他伸出手,往自己光溜溜的脑门抚摸了一下。
又稀罕的,摸了两下。
看上去有点滑稽。
而镜澄表情平静至极,慢慢放下手臂,神情晦涩,又带着淡淡的释然。
这样也好。
也很好。
小僧的头发,始终留不长了。
这山长水远、江海难平的人世,始终要留施主一人了。
小僧走后,施主不必牵怀。佛家有偈,成住坏空,人生短长,并无别事。不必苦苦追寻,施主只当是做了一场荒唐的黄粱大梦。
梦醒之后,在清凉的、覆满相思树的月光之下,再找个人,重新代替小僧。
好将你,温柔怜惜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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