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道,“迄今为止,周朝国祚已有六百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部落,到小国,再到如今的盛世规模,您身为天家之子,如今的九五之尊,对这些往日旧事应该是再熟稔不过了。”
他颔首,“太傅所授,不敢忘。”
太傅脸皮微微抽搐。
“是——你是不敢忘!”
这会儿老人面对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尊贵帝王,而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他是当世的杰出大儒,在太子三岁时被指为亲师。可以说,太傅亲眼见证了太子的成长历程,如何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娃娃成为如今城府深沉的帝王。
所谓有舍有得,他舍弃了软弱,便换来了帝位。
在太傅看来,这是很划算的一件事。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教出来的得意门徒,竟然是一个罕见的痴情种!
帝王怎能长情?纵观古今,长情的帝王没一个是好下场!
红颜祸水,祸国殃民,那江山帝业,迟早要毁于一旦!
“老夫教你帝王心术,教你治国安民,做天下之表率,可不是为了在今日,让你凭着至尊的身份,因为一个女子逞尽威风!”
太傅愤怒地甩袖。
“太傅言重了。”
周雪程不紧不慢踱步,温声道,“不过是一件立后的小事,动摇不了国之大本。”
他又道,“太傅自小便看着寡人长大,难道还不清楚寡人对皇后的心思吗?哦,对了,寡人还要谢谢太傅当初的谏言,若不是太傅的拦阻,寡人还没有今时今日的威风,兴许只是一个乡间的小百姓,整日餐风露宿的,让寡人的皇后忍饥挨饿,跟着寡人受苦。”
眉眼轻挑,端得是绝世风姿,“太傅放心,等封后大典完毕,寡人一定会带着皇后去您的府上,亲自感谢一番。毕竟寡人今日能祸国殃民,多亏了太傅当时的一念之差!”
“你、你!好一个离经叛道!”
太傅捂着发疼的胸口,他觉得这人已经魔怔了,魔怔到一个六亲不认、神志不清的地步。太傅心中骇然,又不免凄凉。
“陛下,你大逆不道,倒行逆施,就不怕有报应吗?”
老人巍巍颤颤指着手。
“报应?”
他慢条斯理咀嚼着这个有意思的词语。
“寡人这半生,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多了。别忘了,寡人四弟的凄惨境地,还是太傅唆使授意的呢。这报应要真是来了,恐怕第一个落到头上的,应该是主谋者吧。”
太傅登时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他会这般直白的说出来。
“太傅,您劳苦功高了大半生,也该歇一歇了。报应如何,周朝的未来如何,那也得是寡人说了算。不然寡人费尽心思当这九五之尊,这万人之上,有什么意思呢?”
他蹲下身来,捡起了那方碎裂的砚台,丝毫不在意那淌过指尖的墨迹,晕染成深色。
“寡人要这天是碎的,那它便是碎的。”
“寡人要这人是我的,那她便是我的。谁也抢不走,谁也不能动,谁也不能说。只要寡人一天不死,太傅,或是宰相,你们终究是臣,而臣子的本分是顺从。”
“既是顺从,在寡人眼皮子底下过活的,那就安分一点。”
他突然使劲,一角砚台狠狠撞上了桌角,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嘭!”
再度碎成几瓣。
太傅不由得浑身抖动。
“寡人是由太傅亲自教导的,想必也清楚寡人的性子。”
他眉骨染着墨迹,红薄的嘴唇微微翕张,形成浓烈鲜明的反差。
“寡人啊,有时候心狠起来,真的会六亲不认的。”
“不过呢,寡人毕竟有七情六欲,也念旧。倘若有哪位故人不长眼撞上来,寡人当然宽容接纳,毕竟诛九族太残忍了——”
他微勾嘴角。
“至多是留他个全尸罢了。”
一番话说完,太傅手脚冰凉走出了帝王的寝宫。
“大人,您怎么了?”
守门的太监眼明手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老人,只见他脸色青白交加,极其难看,眉宇又萦绕着一股沉沉的郁气,似是某种无名的惊惧。
“太傅近日操劳过甚,身体虚弱,需要回家静养一些时日。来福,你送太傅大人回府,回头拿了寡人的口谕,让御医好好瞧瞧。”
一袭儒雅常服的帝王从帷幕后走出,鬓若刀裁,疏朗清峻,口吻中透着对长辈的关怀与厚待。谁也没想到,在前一刻,他是怎样丧心病狂威胁自己的老师。
太监心领神会,听命而去。
太傅走了几步,下了阶梯。
差点没摔了一跤。
好在太监随时看着他,没叫老人摔个鼻青脸肿。
“刚下了一场雨,太傅小心路滑。”做晚辈的恰到好处提点,毕竟年纪大了,这筋骨脆弱,也经不起太大的风浪折腾。
帝王看着太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层叠的宫墙中,垂放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拢回宽袖中。
他眯着眼,远方的天色清透如许,没有瑕疵。仿佛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水,美得令人窒息。
周雪程在想,明天,又会有哪位仁人志士、国家栋梁,为了王朝的未来,不惜一切代价,以身谏言,要让他这个离经叛道的昏君好看呢?
想想还真是期待啊。
毕竟,除了晚霞——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人为的、血红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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