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她一步,低头了。
琳琅下意识也扬了扬眉,微微一笑。
大约是琳琅这次营造的高岭之花女帝形象过于深入人心,众人冷不防见她笑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一下仿佛冰消雪融,竟有几分女儿痴缠的娇态。
殷侍衣长眉一展,气息更为温润。他刻意收敛了周身的暴躁气息,就连脸上似有若无的黑色鳞片都被主人强行隐藏下去,尽管让他并不好受。
他不想吓着她。
“呵,好一个一家团聚呢。”
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琳琅只觉腰间一紧,被凌厉掌风携裹着,猝不及防倒向了男人的胸怀。
重重撞击之下,琳琅胸口一疼,喉咙涌上腥甜,嘴边禁不住溢出了一丝鲜血。
“琳琅!”殷侍衣又惊又怒,“你要反悔?”
后一句话自然是冲着折欢来的。
“反悔如何,不反悔又如何?我青帝做事,难不成还要遵循你们这些后辈的规矩?”折欢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他搂着女人软绵绵的身子,臂力异常强劲,宛如牢固的囚笼,让琳琅寻不到半点逃离的机会。
“这升龙诀,我要。”他眼睛盯着殷侍衣,却慢慢伏下了高大的身躯,唇角一弯,竟当众咬住了琳琅的耳朵,“人嘛,在没有腻味之前,自然也是要的。”
琳琅自然要做出一副受辱的样子,冷笑道,“前辈莫不是忘了,您还有个等你归家的女帝妹妹?”
折欢原是佛陀尊前的一枝桃花,厌恶古庙清修,便叛离诸佛,远走三界。跟他一同叛离的,还有初开灵智的红蛛,也就是后来的太平女帝。她将折欢视为兄长侍奉,更是对他痴情不已。
比起佛前桃花的风流浮荡,红蛛则是艳美善妒,曾传闻她一夜诛杀了长兄的三千后宫,其中有不少是人族、仙族的公主。
太平女帝无法无天的暴行惹怒了三族,并有了后来的围攻太平王朝一事。而这对更是瞒天过海,伪造了死亡。
“怎么,你生气了?”折欢不以为然,他舌尖微绕,回味着方才的温香软玉。
“生气又如何?不生气又如何?前辈难道还会在乎小小晚辈的意愿吗?”琳琅自嘲,“你们男人总喜欢将女人当成一件货物,喜欢便开个价,不喜欢就随意丢弃,真心三两,怕是不值钱的,又何须多此一举,关心货物的情绪呢?”
折欢一怔。
记忆中的女帝向来是神采飞扬的,眉梢眼角是肆意生长的瑰丽,从不见她失魂落魄的哀怨模样,可是这一刻,她低着头,眼尾微红,像是雨后一病不起的海棠,总想让人将她珍而重之捧在心上。他享受浮生欢愉,女人们又是爱他痴狂,他自然不会煞费苦心去向她们讨要真心。
久而久之,这真心也就“不值钱”了。
换做是与他寻欢作乐的女人们说出这样的话,折欢大概是漫不经心,听听也就算了。但这话从一个他尤为欣赏的女人说出来,免不了带了几分郑重的意味。
他也想得到这个人,也想得到她的心。
“我这个人不喜欢吃亏,喜欢等价交换。”折欢湿热的、略微不稳的气息拂过琳琅的肌肤,“你若给我三两真心,我便予你三两真心。你若给我全部,我便倾其所有。”
琳琅嗤笑,“你当我不知道你们男人的风流心肠?这会儿说得好听,等哄走了几两心肝,怕是弃如敝履了。”
“你要如何才信我?”他拧眉。
她慢慢抬头,不躲不避直视着折欢,“我要的是忠贞长情的伴侣,你若想要我,必须只我一人,从今往后,你红蛛妹妹也好,你旧情人也好,通通要断个一干二净。”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折欢捏起她下巴,眼神陡然锋利,“敢这样命令我的人,你可知道她们都到哪里去了?”
即便是善妒的太平女帝,也不敢在长兄面前如此放肆。
“怎么,青帝陛下给不起忠贞不渝,就冲着人恼羞成怒了?”她唇色被鲜血泅染得极艳,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容色,偏生神情是冷若冰霜,揉成了奇异夺目的风情。
“谁说我给不起?”折欢不怒反笑,竟然容忍了她的挑衅,“我答应你,我会跟天下所有的女人保持距离。”
“包括你红蛛妹妹?”
“如你所愿。”
折欢的声色愈发温柔动人,“那么,既然交易完成,需不需要再来个定情之吻呢?”
琳琅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待男人勾了腰,低头吻过来的时候,她依然是怔怔的,由着他为所欲为。
“噗嗤——”
利器没入身体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是一条见血封喉的骨鞭。
“她是我殷侍衣的妻子,就不劳烦青帝照顾了。”
男人一手抱娃,狠话放得也是干净利落。
折欢依然维持着拥着琳琅的姿势,他眉眼艳丽含着一丝讥讽,哪怕众人离得远了,依然能清清楚楚辨认到那股强烈的杀气。
“你是故意的?”
故意说那番引诱他动心的话,好让殷侍衣一击即中?
她就半点也不顾念旧情?
琳琅实力演绎翻脸无情,“难不成青帝陛下以为,说几句哄人的话,就想让一个被你暗算的女人对你死心塌地吗?抱歉,我可没有这个受虐的习惯。”
“我没有在哄你。”折欢七窍流血,模样分外渗人,可他坚持着没有倒下去。
他眼也不眨盯着琳琅,由于生机飞快枯竭,他色若桃瓣的容貌逐渐演变成了尸体的青白色,那皮肤更像是一截老化的树皮。
这种情况下,琳琅被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过她依然淡定,“哄不哄又有什么关系?青帝陛下既然能轻易舍弃千年相伴的亲妹妹,可见是薄情冷血。”
“哈,是你自己要忠贞长情,本帝给你了,你反而怨本帝薄情冷血?怕是从头到尾,你根本是耍着本帝玩吧——”
折欢低沉的尾音突然尖锐起来。
“小心!”
殷侍衣脸色一变。
他当机立断,将小太子抛向了离得最近的佛门祖师,自己则是闪身上去,替琳琅挨了一道,裹着她迅速后退。
“……夫君?”
她惊慌失措之下,连往日的称呼也不知不觉带出来。
殷侍衣已经记不起她对自己绝情的样子了,他现在眼睛里只有妻子依恋的神色。
男人“嗯”了一声,安抚道,“我在,别怕。”
“他是怎么了?”琳琅看向不远处的折欢。
他的胸口被殷侍衣的骨鞭硬生生剜出了一个血洞,灵府也随之坍塌。可是他的状态奇怪得很,没有像之前一样化成桃花水,反而身体愈发僵硬迟缓,半张脸逐渐蔓延出了青色的尸斑。
殷侍衣低声说,“傀儡术虽然逆天,却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他原本重伤未愈,实力大减,之前施展了一番,就耗尽了大半的功力,如今又被我的法器所伤,想来是没有余力施展第二回了。”
琳琅正想回话,对面传来了一道鬼魅般的笑声,“说的不错。本帝很久都没有尝过被暗算的滋味了。不过,本帝纵然再不济,也不是你这条区区小蛇能扳倒的。”
曾经多情的桃花眼成了一片骇然的血污。
“过来受死吧,小鬼。”
折欢的话一落音,整片天地陷入混沌,山崩地裂,飞沙走石。
这期间,一株株桃树被连根拔起,甚至有人猝不及防被卷入了飓风中,生死不知。
艰难存活的众人心惊胆战。
从这一刻起,太平朝的开国君王显出了自己不为人知的、诡秘莫测的可怕一面。心高气傲的大佬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太平古国现世,来这里的人都有去无回——因为两者压根不是同一等级的对手!
佛门祖师一颗玲珑佛心看得更明白,他叹了口气,“阿弥陀佛。”
正如折欢之前所预言的那样,仅凭他们的一己之力,根本走不出这个看似美丽实则危机重重的桃花源。他们今日注定要命丧蟒腹。
佛门祖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太子,不由得爱怜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小施主,也是你命中注定有一劫。”小太子没有理会老和尚的念叨,他眼巴巴瞅着中央战场,阿娘还在里面呢。
殷侍衣似乎接收到了儿子的信息,拉了拉琳琅的衣袖,挡在她的前面。
看着男人宽厚的背影,琳琅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叫什么?”他忽然问。
“什么?”
风声太大,琳琅听得不太真切。
“如珍如宝,叫金宝怎么样?”
琳琅听懂了。
还有些想笑。
这男人绝对是取名废。
“你觉得殷金宝好听吗?”她反问。
那她的小太子就从一个小白面包子变成一个土里土气的金馍馍了。
男人偏了偏头,似乎有些不解,“不好吗?”
这起码代表着,为人父母对儿子一种珍重与期盼。
不像他。
侍衣。
他的母亲对父亲爱得卑微,明知道父亲心里住进了一头狐妖,还是当时最负盛名的九尾狐,仅仅是在青丘上的惊鸿一瞥,就念念不忘至今。
母亲是个傻子,放着众多爱慕者不要,非要飞蛾扑火爱上了父亲,哪怕她知道父亲娶她,也不过是为了她鲛人族的天赋——幻境。
她耗尽大半精血,为父亲织就了一个个美好的梦境,最后也终于逼疯了自己。
疯子母亲生下了他,取了个名字,叫侍衣。
侍茶捧衣,一个低微可怜的名字。就像他的存在,从来不被人期待的。
所以,哪怕琳琅也许现在骗着他,说爱着他,他也会信的。
他真的会信的。
“好好对金宝。”殷侍衣认真叮嘱琳琅,“他还小,你要耐心教他,别总是骂他,板着脸,小孩子总是怕的。他做错了事,也先别急着打他,要问问原因,哪有小孩子一开始就能完全做对的呢?如果他喜欢养什么小宠物,就让他养吧,说不定还能培养耐心,只要不过分,不会玩物丧志的。”
“侍衣……”
她语气有些不安。
男人却突然笑了,“你见过龙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
“那你现在见见吧。”
他倾过身来,与她气息交缠。玄衣当风,衣襟猎猎,宽厚的大掌温柔而纵容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放到脸上。
一线澄亮的光映入了琳琅的眼。
殷侍衣的眉心溢出血线,极为缓慢地、痛苦地诞生了第一片金色龙鳞。
琳琅手心下的鳞片热得发烫,她能感觉到一种撕扯的、焚烧的痛楚在男人身上猖獗游走。他是真的不要命了,竟敢违逆天道定下的规矩,为了对付折欢,不惜一切代价挣脱枷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蛇身化龙的蜕变。
他疯狂燃烧自己的寿命。
他会死。
“琳琅,不要怕我。”
这是男人清醒时候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我舍不得凶你。”
哪怕他不再是人。
哪怕他从此以后不会清醒。
随后,一声清越龙吟划破天际。
开目为昼,闭目为夜。烛龙睁眼,赤地万里。
而龙有逆鳞,触之则死。
被庇佑的琳琅低下眼眉。
龙是一种粗暴成性的生物。
很温柔,却也愚蠢。
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爱上的,甘愿为她去死的,是他恨到咬牙切齿的害母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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