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感慨?”
“儿臣不敢说,恐逆圣意。”
元宏紧盯着元恂,道:“恕你直言无罪。”
这几个月来,元宏渐渐觉得元恂和从前有所不同了,之前元恂虽然鲁钝,可对父皇十分敬畏,别说当众和他顶嘴,就是大气也不敢多出一点,正眼也不敢多看一下。
可最近元恂仿佛得了什么人的暗助,气越来越壮,不但敢在朝堂之上發表一些与元宏相反的意见,还对元宏的旨意阳奉阴违。
譬如这次回平城接六宫南迁,元宏临行前,特地在光极殿东堂单独召见元恂,叮嘱他去平城后,一要主持冯诞的山陵祭,二要率六宫辞庙,三要到族祖南安王拓跋桢那里问候,并命元恂在路上温习研读经史。
可这几件事,元恂一件都没办,听说他倒是带六镇的领民酋长打了三天猎,还到平城郊外埋着九位魏帝的盛乐金陵前去哭祭祖宗,捶胸顿足说自己不孝,不能维护祖宗族姓,不能阻止元宏迁都。
元恂这是真想要和自己对着干,还是受了什么人撺掇?
元恂的视线不经意地往六位王弟所在的席位飘忽了一下,大声道:“儿臣站在盛乐金陵之前,追慕先帝風采,想起当年大魏世祖太武帝平北凉、胡夏、北燕,御柔然,伐南宋,不知道读的是哪本兵法,攻的是哪家的经史,靠的是哪部圣人经略?”
元宏淡淡一笑,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世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十二岁入行伍,征伐无数,但他自太子时起便受教于司徒崔浩,重用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与太原郭氏的汉人士族,得汉臣之辅,才得以纵横天下。虽如此,世祖也曾屡败于南宋刘义隆,若非崔浩之助,险些便被刘义隆北伐灭国。”
元恂冷笑一声:“崔浩?就是那个一直推崇南方汉人、自称诸葛亮再世可却被世祖灭族的书呆子吗?听说他散尽家财修了部《魏史》,上面把咱们拓跋家的祖宗都写成了凶残嗜血的蛮子、有伤人伦的禽兽,还刻了无数石碑,要把这部伪史流传万世。世祖看破了他的真心,这才将他和几个汉人高门一起灭族。父皇,咱们拓跋家征服天下,靠的是能征善战的六镇军户、箭无虚发的鲜卑铁骑,可你为什么偏偏要把我们鲜卑得自神授的铁血剽悍,改造成汉人的繁文缛节、懦弱无能?”
元宏咬紧了牙关,坐在他身边的冯清,清楚地看见了元宏腮后隆起的肌肉,也明白皇上已经动怒。
这个元恂,可真不给她省心,平城闹过了,又到洛阳闹腾,而且越来越不把她和皇上放在眼里,只怕真如刘腾所说,太子身边已经结党了吧?
“恂儿!”元宏厉喝一声道,“你是朕的太子,是朕此生大业的传承之人,朕亲自向你解说过多次,大魏历代先祖积百年战功政绩,为的是入主中原,一统天下,兴建先秦大汉那样的皇图霸业。王道,不是霸道,需要天下归心,绝不能以杀戮达成。中原衣冠礼仪,绵延千年,虽有虚文弊端,却不可否认,仍是王道之术。倘若朕要做九州天下的皇帝,就不能缩在平城一隅,更不能永远胡服骑射、不思进取!”
元恂又是一声冷笑:“原来太武帝倚仗得天下的胡服骑射,在父皇心中,竟是不思进取!”
“世易时移,已非百年前五胡互相攻杀的战乱时势,本朝当然要与时俱进、重修礼仪、整肃朝纲、仁感天下!”
“难怪世人都说,皇上由汉人太后养大,根本就是个汉人,我们鲜卑人杀人用的是刀子,皇上杀我们鲜卑人,用的是不见血的软刀子,变族姓、通婚姻、更语言、换衣冠、改吏治……是不是从兹之后,世上只有汉人,再没有鲜卑?”元恂几乎在厉声嘶吼着,几个皇子都被惊呆了,怔怔地望着这个越来越暴躁的大哥。
“在朕心中,从此只有华夏一统,没有夷汉之别。恂儿,你如此偏执狭隘,执着于种族,死抱着鲜卑二字不放,是要违背父命、妄开争端、挑起战乱吗?”
“儿臣不敢!儿臣没这个胆子!”元恂赌气般回答。
元宏尽最后的力量克制着自己,淡淡地道:“你没这个胆子就好。”
“可是儿臣没这个胆子,不代表别的鲜卑王公没这个胆子!”
“当啷”一声,元宏终于忍不住把手中的酒杯往元恂那张肥蠢的脸上砸去,肥胖高大的元恂灵活地闪避开来,酒杯在他身后的柱子上撞得粉碎。
酒水全都淋漓在皇后冯清精致的高髻和昂贵的杏色细绣深衣上,她从酒水流落的眼角看见,六王弟身后的座席上,几位老王叔幸灾乐祸地微笑了起来。
那是元宏的叔祖父、当朝宗室领袖京兆王元子推,还有乐陵王元思誉、老驸马穆泰等人。
是不是因了这些宗室老亲王的煽动,太子元恂的气焰才变得如此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