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从殿外幽幽传来,高太后猛然变了脸色,那是皇太妃胡容筝的声音!
“高华,你一生,以这两句话最为动情……死在你手中的女人那么多,她们的冤魂,现在会为你的下场而感谢本宫!事到如今,你服输吗?”随着这句温和的问话,依旧年轻貌美的胡太妃迈步走入高太后的寝殿。
看看镜中发髻蓬乱、面色灰败的自己,再看看容色娇艳、举止优雅的胡太妃,高太后越发自惭形秽,她扭过了脸,恨道:“自古成王败寇,我怎么会不服?胡容筝,我不信你这一生没有失意的那一天!”
“有,怎么没有?”胡太妃长叹道,“多少个深夜,本宫辗转反侧,既要提防来自高家的加害和谋杀,又要思虑各种政事……唯一的爱子,却又咫尺天涯,无法相见。高华,咱们是一样的人,同样野心勃勃、冷酷无情,唯一的区别,就是本宫不怕死,敢于生下皇长子,所以才得到了今天。不,本宫并不是真的不怕死,但胡容筝生来敢于豪赌,现在,本宫赢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敢下注。”
这是真的。多虑害勇,高太后虽然对付别人手段极尽残酷,但一旦危害侵及自身,她就会变得十分懦弱无能。
像此刻,她虽然沦落失意,娘家昔日的势力和荣宠又已烟消云散,却总下不了决心一死了之,如果那样,也许可以省去更多的羞辱和迫害吧?
高太后扭过了脸,从耳边取下了最后一件首饰:一件八宝翡翠项圈。她的眼角瞥见,刹那间,妆台中映出的不再是个宫廷贵妇,而是个有些苍老的平凡女人。
“从前那一头漂亮的青丝,如今竟枯黄成这样。”胡太妃望着妆台里的高太后,有些怜惜地叹道,“也好,今天下午在瑶光寺接引殿落发后,就省去了这些烦恼。高华,本宫给你挑了一处精舍,就是前朝冯廢后住的地方,她死了之后,三年中,那房子一直空着。本宫已命人精心修缮了,窗外种了你最喜欢的银杏树,屋中放了三架佛经,望你好好钻研经义……说不定,过些年,本宫也会放下宫中的事务,与你做伴。”
高太后冷笑一声,不肯作答。
胡太妃也不以为忤,负手在殿中走了两步,又问道:“高华,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不妨一并告诉本宫,但凡本宫能做到的,本宫一定尽力。我们虽然斗了一场,但作为旗鼓相当的对手,本宫尊重你。”
高太后默然良久,终于搂着女儿回答道:“我不放心的,只有这个七岁的孩子……胡太妃,请你善视她,她是先帝的女儿,如今,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胡太妃为之色动,叹道:“你放心,如今本宫的崇训宫中十分冷清,正好带建德公主去做伴……本宫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每年中秋之夜,都送她到瑶光寺与你团聚。”
“多谢厚意。”高太后终于不再憎恨胡太妃,作为敌手,在失败后,能给她这种待遇,那已经是“不杀降”的大将风度,“也许,在瑶光寺,我会悟得人生的真义……富贵场中这么多年,我已经找不到自己了。胡太妃,请你带建德走吧,我想静一静……”
胡太妃没有再逗留下去,她牵过建德公主的手,温蔼地说道:“建德,到母妃的宫中去玩一会,皇上也在那里,你们正好一起游嬉。”
高太后倚着殿门,看着大批女官和内侍簇拥着胡太妃和建德公主沿着乾清殿布满树荫的宫道离去,眼泪这才汹涌而出。
她一生为人心冷,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现在,女儿却被仇人所夺,再也无法在膝下依依了!
“太后,随老尼走吧,车子已经在宫门前等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瑶光寺的住持妙通和几名尼姑已经在阶下悄然等候。
高太后一眼看见妙通,心中涌起了一种极度的仇恨,她忽然尖利地叫道:“是你!老尼姑,你还敢来见我!你害我非浅……”
妙通脸色凄然地合起双掌,叹道:“阿弥陀佛,高太后,种下业因,才有业果。当年你若不是想借腹生子,想用胡容筝的性命换取你的荣华富贵,又怎会有今天?你恨贫尼,贫尼无可分辩。可横死地下的顺皇后和十几个毫无过失被刑毙、毒杀的嫔妃,又该找谁索命?那些飘荡无依的冤魂,正在邙山下日夜啼泣……高太后,你还是随老尼去佛前忏悔吧,否则,苍天自会安排报应,乾清殿里,会充满森森魅影,让你日夜不安……”
高太后打了个哆嗦,回头向空旷的深殿看了一眼,果然觉得有一种鬼气,阴冷、晦暗而凄凉。
她不由得低下蓬乱的发髻,合掌叹道:“妙通,你说得是。我一生为人心冷意狠,直到现在众叛亲离、被逼无奈出家,才发觉了自己昔日的残忍。妙通,我听经二十年,却从没有真的相信过……也许,我今日落难,是自食其果、恶有恶报。”
两个年少的侍婢走了过来,将她扶上了由一匹瘦马拉的旧车,车声吱哑,沿着乾清殿飘满银杏叶的汉白玉宫道,缓缓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