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的马蹄声在深夜里听起来分外清晰,带着空旷的回声,一步步踩过吊桥厚实的木板,踩过城门下巨大的青石。不远处的长街上亮起一盏昏黄摇曳的灯笼,方才还站在城墙之上的两人,如今已在灯下静候,宛如两尊塑像。
她停下马,朗声道:“我已经来了,你可以让惜影帝姬离开了。
”
凤渊并未说话,只是将手中提灯挂上身边小楼的窗棂,模糊的灯光中,她看到他伸手在班惟栀的身上拍打了几下,解开了穴道。
班惟栀却并没有立刻走过来,她转过身,朝着身后的男子说了一句什么,声音低如耳语,慕容七听不清,但凤渊的回答她却听到了,他说:“从未。”
话音刚落,班惟栀便抬起手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径直走到慕容七面前,冷声道:“下来,把马给我。”
少女的脸上满是泪痕,眸色却仿佛染上了北国的霜雪,决绝凶狠,冷得碜人。
慕容七突然想起初见她时的样子,虽娇纵任性却也明媚动人。可从今往后,自她转身开始,那样无忧无虑的班惟栀,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也许很久以后她才会明白,凤渊的绝情,才是对她最大的温柔。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他却只是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在北宫昙华府上,多情温软的目光,似笑非笑的唇角,从容而魅惑。
他慢条斯理的取下窗棂上的灯笼,轻道:“嫣然,陪我喝杯酒吧。”
他带着她拐过街角,敲了敲一家酒肆紧闭的门扉。只是城中骤乱,店家早已不知去向。他也不客气,手掌一拂,门板四散裂开,遂提灯而入,熟门熟路的在柜台后取出一只古朴的陶瓶,甚至还不忘放上一锭金子。
“这是城中最好的酒,名唤''朱颜''。”他取下封盖,一阵馥郁的酒香顿时飘散开来。他径自取了两只杯子,在靠近内院的窗边坐下,将酒满上,这才朝她笑了笑:“过来坐,尝一尝。”
黑陶酒盏中的酒浆在昏黄的烛光下呈现出淡淡的瑰红,慕容七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却久久未曾举杯。凤渊轻笑一声,拿起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道:“事到如今,你还是怕我会害你?”
“那倒没有。”
慕容七摇了摇头,轻轻啜了一口杯中酒,只觉得香气袭人,入口甘洌,不由一口饮尽,叹道:“果然是好酒。”
“这裏的老板是江南人士,早年来漠北之后便不曾回去。因为太过思念家乡,所以用来自江南的青梅和蔷薇膏酿了这种酒,这是他记忆中家乡的味道。”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边的木窗,将灯笼提到窗前,“嫣然,你看。”
她顺着灯光看去,隐隐约约的只见窗外有亭台假山,小桥流水,竟布置成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江南园林。能在漠北之地建成这样一处景致,这位老板的思乡之情也算是大手笔了。
“我从小长在巨泽内宫,后来便去了大酉,江南乡间是否有青梅和蔷薇,从未知晓,本想着以后一定要去看看的。”他望着黑夜中的园景,静静道,“如今,恐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慕容七到底有些不忍,正色道:“你将班惟栀放回去,衞棘没有了顾忌,怕是很快就会攻城。这种时候还在喝酒,你是打算不战而败了吗?”
听到这话,他转头一笑:“怎么可能?”不等她说话,又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认为这样做值得,那便是道理。反正,再见不到你,大概就没机会了,我死了也不瞑目。”
这话前半句还算正经,后半句就变成了耍赖。他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摩挲着杯沿,眼波流转望定了她,目光温柔甜蜜,真真假假,难以捉摸。她怔了片刻,伸手扶额:“人总是要死的,可如今两军对垒的时刻,你这话说得也真够任性的。”
他顿时笑了,笑得杏眸弯弯:“那我便再多任性一会儿吧。”
说着他又将酒杯斟满,径自望着窗外蒙胧的园景漫声吟唱起来。
她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声调柔靡婉转,甚是好听,想来是江南的小曲儿。可她不明白,他好不容易用班惟栀换了她来,却只是与她喝酒聊天,既不谈战事,也不谈□□。究竟意欲何为?城外虎视眈眈的白朔骑兵,他又要如何应对?他是打算拿她做人质,还是会让她离开?
可是,或许是酒太醇厚,或许是曲太动听,尽管她有很多想问,却鬼使神差的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听着,朱颜之酒杯杯入喉,窗外仿若有雪花喑哑落地,转瞬化为流光。
渐渐的,竟觉得有些昏沉,似乎是酒意上涌,可等慕容七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揉了揉眼睛,眼前却一片颠倒混沌的景致。这样的时候,他居然还给她下药,此人果然厚颜无耻至极,而她,居然会为他的处境而不忍,以为事到如今终归可以信他一回,她也真是愚蠢至极。
可是这些话,她已经来不及说出口,铺天盖地的睡意袭来,入梦之前,惟有听到他一声吟唱:“最是人间留不住……”
慕容七做了一个梦。
梦里回到了两年前的那场婚礼,她凤冠霞帔嫁入世子府,繁文缛节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红烛高照的新房中。
她还记得那天,新房中冷冷清清,无人来贺,新郎更是不知所踪,她把桌上的糕点和美酒一扫而空之后,裹着被子美美的睡了一觉。
梦里还是那对龙凤喜烛,烛火却恍恍惚惚的,自那恍惚中,她隐约见到面前站着一个修长人影,那人用一杆称尺缓缓挑起红色盖头,而她仿佛被绳索捆住,动不得,也喊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