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的中途,还见到几个额外的分支通道。
元祐指了指那些甬道,解释说,“因位置不确定,为了避免错过,我们人多,如今同时有十几条甬道在开挖。”
“都没有发现吗?”
“有。我先前刚刚得报,说甲字号甬道挖到了一层厚岩石,岩石触手有些发烫,我正准备来找东方大人,看看这东西可有什么讲究?”
“岩石发烫?”
夏初七面色微惊,随即出口。
“就是它了,我进去看看。”
她正要往里迈步,东方青玄却一把抓住他。
“你身体还未大好,万一触发机关……”
“不,那里的情况我最熟悉。我在想,就算天梯闭合,铁轴不能再正常运转,但至少铁链还在。而且那处岩石极是坚硬,不可能塌陷。只要我们挖到铁链,顺着往下挖,就能挖到回光返照楼……”
四周寂静。
她说的回光返照楼,无人知道。
但确实只有她,最熟悉裏面的地形。
东方青玄与元祐互视一眼,没有再阻止。
就着火把,一行人沿着新挖的甬道快步入内。
夏初七心绪不宁,但情绪却还算镇定。
有人说,真正的爱,不是让女人极度疯狂,而是让女人极度的理智。因为,为爱疯狂是女人的本能,几乎不用考虑都会做的事情。反之,让一个女人能够违背本能做出理智的事,那才是极度的爱。
她此刻,便是如此。
人工挖掘的甬道,很长,但并不平整,而且仓促之下,工具明显不足,虽人数众多,进展却慢。而且,毕竟不是后世,没有挖掘机,没有钻凿机,遇到岩石硬土就得费些工夫。
“据典载,前朝太祖皇帝的皇陵,建造历时十年。”
东方青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夏初七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那些机关布置,耗时十年真的不多。
一个女人,用了十年的工夫,绞尽脑汁为他的男人修了一座坟,将他与自己的遗体困在了坟里,算计着后世者。如今,却要夺去她的男人性命。
“我们的人,眼下只在前室被损毁的八室位置进行挖掘。后室的部分,不敢往里。”
前室八室,已然够狠。
据赵樽说,除去前室,后面还有一千零八十局。东方青玄吃过个中的苦头,忌敢轻易触碰?
夏初七了然地听着他与元祐说话,始终没有开口。只静静的走着,觉得外界入耳的声音都有些飘。
“小心!”
耳边的低喝,吓了她一跳。
她想得出神,注意力有些散,且困了三日,哪怕她神经有一点像打了鸡血般的精神,但身体状况却骗不了人,脚下踩到一块圆石,踉跄一下,脑子发晕,就往前扑倒。
一只大手适时伸了过来,扶住她。
她条件反射的抓住他,身子软倒在他的身上,神思归位,她这才嗅到他身上一股子浓浓的中药味道。
“你……”
她站稳了身子,声音有些发闷。
“手还好吧?”
东方青玄半隐在火光中的面孔,微微一暖。见她刚反应过来的样子,眉梢挑开,淡然地摇了摇头。
“没事了。”
她目光微凝,扫了过去,见他左手微微垂着,一直藏在大袖之中,蹙起了眉头,“可有伤到骨头?”
东方青玄又是摇头。
“没有,孙太医包扎过了。”
夏初七不太相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苍白,目光微微一闪,伸手便拽过他的袖子。
确实是包扎着,他的整个手腕连同手的部分,都被一层薄薄的白纱布缠绕着,隐隐露出药水黄渍渍的痕迹来,一看就是已经处理过伤口了,只是看不出裏面如何。
知道孙正业在外科上是一个不错的太医,夏初七稍稍放下心,放开了他的袖子,松了一口气。
“等出去,我再给你看看。”
东方青玄唇角一扬,“好。”
四下里一片寂静。
元祐与如风等人,看着东方青玄淡然的脸色,从始至终都没有吭声儿。
越是入内,甬道越是难走。
一行人的脚步,缓了下来。
因为皇陵入口的甬道是两层,所以,新凿开的甬道是倾斜向下挖掘的,甲字号甬道也有一个斜斜的坡度。
离元祐说的位置越近,裏面的温度明显升高了。空间里,“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儿越来越密集,就像一个挖掘工地,人太多,呼吸更为不畅。但是,除了铁器的敲击声,没有人说话,安静得也像一座坟墓。
“报!”
这时,一个兵卒从外面跑了过来。
元祐回过头去,“怎样了?”
“右将军,丙字号甬道,挖到了数十具尸体,还有几个活着人的,其中……有魏国公。”
啐了一口,元祐低低骂了一句。
“他没死?”
那兵卒摇了摇头,声音略略放低,“魏国公的双腿至膝盖以下被机刮斩断,人还有呼吸,已经抬了出去,孙太医正在救治。”
“救他?”元祐脸黑了,“依小爷说,一刀捅死算了。你说呢?大都督?”
看着他挑高的眉,东方青玄抿紧了唇。
如今阴山的大营里,已经不分阴山军和北伐军了,从雪崩那一刻开始,全体人员就并入一起挖出去的甬道。再后来,没有了阴山军的主帅夏廷德,也没有了北伐军的主帅赵樽,做为监军出现的东方青玄出现,便成了临时的最高指挥官。
思考一下,他朝那兵卒点了点头。
“好好诊治。”
“是。”
那兵卒应了声,又道,“大都督,右将军,还有一件事,阴山附近这两天发现不少北狄军的探子。听说是得知前朝太祖陵墓被发现,赶过来的。”
东方青玄冷笑一声,眯了眯眼。
“到底是人家老祖宗的墓,来祭拜一下也是应当的。只要他们不阻止挖掘,就由着他们,但是防衞不要松懈,以免他们趁机兴兵。”
“是。还有……”
东方青玄见他没完没了,有些不耐烦。
“说。”
“兀良汗来使,想见大都督。他们想要回世子和公主。”
东方青玄看了元祐一眼,“右将军以为呢?”
听说他要救夏廷德,元祐的面色不太好看,闻言摸了摸鼻子,挑衅的睨他,“小爷管他们的世子公主要死还是要活?你看着办。”
东方青玄凤眸微眯,就像没有听见他的不悦,只浅声吩咐,“兀良汗有投诚大晏的意图,巴彦世子更是再三表示。既如此,先放掉他们的公主和大世子,让巴彦世子随我等还朝,等兀良汗大汗来了降书,再送世子回漠北。”
“是。”
那兵卒离去了。
甬道里的人,来来往往。
有吸入了百媚生,受不了被带下去的。
也有从外面赶来填补位置,继续挖掘的。
甬道还在往下深挖,火把将洞内照得亮堂。
无风,闷热,几个人看着正在挖掘的甬道尽头,没有动弹。夏初七也只是紧紧抿着唇,看着前面的将士在挥舞热汗,一波波进来,一波波被换下,手心越攥越紧。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没有大型机械的时代,人力微弱,但人力又可以很伟大,万里长城都可以建造,又何况挖通一道甬道?十万大军的力量不容小觑,约摸三个时辰后,黑呼呼的洞里,传来一声。
“报!”
那名兵卒滴着汗跑到面前,抹了一把额头。
“大都督,太热了,兄弟们都受不住了。”
热气越重,便越是接近回光返照楼。
夏初七心情急切,恨不得冲上去代替他们挖。只是甬道不宽,也没有那么多位置,她更是不如人家力大,上去只会碍事……
东方青玄看了她一眼,眯了眯眼。
“凿。”
大规模的“盗墓”行为在进行,可很快那离开的兵卒又跑回来了,声音带着嘶哑。
“大都督,太热,石壁太硬,很难凿动——”
“凿!”
东方青玄还是一个字。
又隔了约摸半盏茶的工夫,换了一名兵卒来报。
“大都督,一处石壁凿开,发现裏面中空,有四条粗铁链。”
夏初七脚下一晃,精神为之一震。
“是天梯!”
她放声大叫着,就往前奔去,东方青玄和元祐赶紧跟上,果然,凿开的厚厚石壁层里,是一个正方形的中空,黑洞洞的入口,将火把往里递入,一看,正是那一块安置石椅的中空石壁。
与她想的一样,虽然八室整体陷落,但要连接天梯铁链,那么大的牵引力,这石壁肯定坚固。如此一看,这天梯是从完整的一块原石中间凿下去的,可以想象当初的造陵工程何其庞大。
但裏面,除了铁链一无所有。
“下去。”
听到东方青玄的命令,夏初七微微一怔。
她告诉东方青玄,石壁上有过提醒,天梯只能用一次,用过之后,石壁机关便会被锁死,下面肯定无出口。一般人下去很危险不说,且天梯的中空部位,只能容得下两个人贴身站立,十分窄小,下去人多,反而会坏事。
很快,陈景和丙一几个在其他甬道的人赶过来了。他们是赵樽的近衞,功夫极高,做这个事最合适不过。
陈景率先第一个滑着铁链下去了。
很快,又有一个人带着凿石工具下去了。
而上面的人,在东方青玄的命令下,继续在石壁上凿出一个个“凹”型的石洞,可供人上下攀爬。
天梯很长。
比陈景想象的更长。
足足几十丈的距离,除了铁链之外,四周光滑。铁链拉扯时,没有动静,显然是停止了运转,铁链嵌入在石洞底部。洞中很窄,只容二人站立,四周全部是厚厚的石壁层,闭合着,没有机关开启。
“开凿。”
此地极热,凿石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陈景拎着榔头,用力敲打在凿子上。
一下,又一下。
“乒乒……乓乓……”
空间太小,回声刺耳。
即便几十丈的距离,上面也能听见。
夏初七的心脏,随着凿石的声音,在猛烈的跳动着,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在火把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又阴得惊人。
若石壁凿开,没有了回光返照楼,没有了那个承载过她生命最重的地方?她该怎么办?
若回光返照楼,真的陷入了沸水,若赵樽真的……死了,她又当如何?
神思一阵阵恍惚着,看着面前黑漆漆的洞口,她像是站在了野兽的面前,而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尖锐的獠牙对准了她的脖子。
她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你冷?”
夏初七侧过眸去,对上了东方青玄极是深邃的眸子。他脸上没有惯常的笑意,但一如既往的好看,气度不凡,可惜,她却无心欣赏。
“不冷。我觉得暖和。”
“暖和?”暖和怎会发抖?
“这是一个最暖和的地方。”她补充。
“是很暖和。”东方青玄微微一笑。
夏初七没有看他,似乎也没有听他,如同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道,“世上,永不会有一个地方,像这裏那般暖和。”
东方青玄抿紧了唇,不再言语。
没有人知道她在那三天,经历了一些什么,也无人知道,在那与世隔绝的三天里,她与赵十九之间的种种。这是她只有与他才能分享的秘密。旁人,永远无法得知。
时间过得极慢。
像是经过了一个长长的世纪,一道惊喜的长声,终是从洞口的地底传了上来。
“凿开洞口了——”
那一道带着回响的声音,几乎是天籁。
“陈大哥。”
夏初七伸出头去,喊了陈景。
陈景没有回答她,但他知道她的意思,很快就沿着铁链上来了。
他没有说话,却向她伸出了手。
夏初七感激的一瞥,走过去拽住他的肩膀,陈景微微抿唇,一只手揽住了她,另一只手攥着铁链,往石洞底下滑去。
说是凿开了,其实只凿开了一个仅供一人出入的洞。
洞口一开,裏面全是湿热的浓重烟雾,铺天盖地地掠过来。
钻入那洞口去,就着火把,夏初七怔愣住了。
哪里还有那一个满是黄金,奢华无匹的回光返照楼?
她的面前,除了一个一米见方的黑漆漆甬道,外面已经被厚厚的硬土封堵。
八室陷落,已不是以前的环境。
看着完全被封闭的空间,夏初七瞪大一双眼,拔高了声音。
“赵十九——”
没有人回答她。
她脊背汗湿,紧紧攥住的手心,亦是湿滑一片。
沸水,滚汤得像溶浆一般的沸水,热得灼人的感觉,似是又回到了身上。
“赵十九!”
“赵十九!”